＂我捐了五百块钱续家谱，名字竟然被排到了最后一页！＂老支书吴德明拍了拍我的肩膀，欲言又止雨水淅淅沥沥地下着，像是老天爷的眼泪，打在祠堂斑驳的青瓦上，溅起一圈圈水花我站在祠堂门口，望着那些行色匆匆、刻意与我保持距离的族人，一时间百感交集。

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衣裳，不时投来躲闪的目光，压低嗓门窃窃私语，声音像蚊子一样细微，却又像针一样扎人村口的老槐树下，族长刘建国的儿子刘小洋抽着烟，眼神复杂地看着我，烟雾缭绕中，他的表情若隐若现。

我叫王志远，今年六十三岁，曾是县里的一名正处级干部，去年刚退休从一个光着脚丫子跑遍村头巷尾的赤脚娃娃，到穿着锃亮皮鞋的干部，我走过的路，村里人只看到了结果，却不知其中的艰辛与苦楚＂老王，别往心里去，他们不懂。

＂老支书递过来一杯浓茶，茶叶是他自家种的，没有花里胡哨的包装，却有着淳朴的香气茶水滚烫，像是要烫开我心中的郁结，也像是要蒸发我眼角的湿意回到村里的老房子，檐角滴水的声音敲打着我的记忆，＂滴答、滴答＂，仿佛父亲那台老式挂钟的摆锤声。

堂屋墙上挂着父亲那张泛黄的黑白照片，虽然褪色了，但他的眼睛依然炯炯有神，仿佛在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照片旁边是一台老式收音机，那是父亲生前最珍贵的物件，每天吃完晚饭，他总要摆弄着那些旋钮，收听新闻联播，然后满脸自豪地告诉邻居们外面世界的变化。

八十年代初的一个夏夜，收音机里传来土地承包责任制的消息，父亲听得入神，我也在一旁聚精会神。

＂爸，这是好事啊，咱们以后可以自己种地了！＂我兴奋地说父亲摇了摇头：＂祖宗传下来的地，一直都是集体耕种，这样分了，合适吗？＂我不以为然：＂这是国家政策，肯定有道理再说了，自己的地自己种，不是更有干劲吗？＂。

父亲叹了口气：＂你年轻，不懂再大的官也别忘了自己是谁家的根，咱祖宗的规矩不能丢＂我那时年少气盛，只想着飞出这个小山村，哪里会在意这些老规矩那年，我考上了县师范，成了村里第一个大专生邻居王大娘抱着她的小孙子，笑眯眯地对我母亲说：＂老姐妹，你家老四有出息，是咱村里＇跑得了＇的！＂。

村里的老人都围着我转，七嘴八舌地问这问那＂志远啊，听说城里都是水泥路，是不是不用穿雨靴了？＂＂县城的路灯晚上亮得跟白天似的，是真的不？＂＂念完书，分到县里当干部，以后咱村可有人罩着了！＂那时的＂跑得了＂是一种褒奖，意味着有机会离开贫瘠的土地，去追寻更好的生活。

清晨的薄雾中，父亲送我到村口的时候，粗糙的手抚摸着我的头，从兜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红色小纸包，塞给我二十块钱，那是他卖了两只下蛋的老母鸡换来的＂儿啊，记住，无论走多远，根还在这里＂父亲的眼睛湿润了，声音有些哽咽。

当时我没有多想，只觉得父亲老土，那二十块钱也不够买一套像样的衣服我匆匆告别，背着缝了又补、补了又缝的帆布包，坐上了通往县城的拖拉机拖拉机轰隆隆地响着，带着我驶向未知的远方，而父亲的身影在村口变得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尘土里。

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县教育局，从一名普通干事开始，经历了八十年代末的改革热潮，九十年代的市场大潮，一步步走到了退休前的正处级位置在外人眼里，我是成功的典范；在家乡人心中，我却成了＂忘本＂的代表八十年代末，村里开始分田到户，很多老人不理解，怕祖宗的规矩被打破。

当时我正好回村探亲，作为＂有文化的人＂，我站在村委会门口，对着村民宣讲政策＂这是国家的好政策，咱们要响应号召！家家户户有地种，增产又增收，不比集体干好吗？＂我说得口干舌燥有人附和，也有人反对老族长刘建国的父亲，当时已经七十多岁，拄着拐杖，指着我的鼻子骂道：＂你个不孝子，吃公家饭就忘了祖宗规矩！老祖宗传下来的地，世世代代都是集体的，你算老几，敢来改？＂。

那一刻，我感到脸上火辣辣的，却又不甘示弱：＂这是国家政策，不是我个人意见再说了，分了地，每家都能过上好日子，这不是好事吗？＂那时的村支书是吴德明的父亲老吴，他站在中间调和：＂老少爷们别吵了，国家政策咱得执行，但也要尊重老人家的想法。

这样，咱先试着分一部分地，看看效果再说＂最终，村里勉强同意了分地的政策，但老族长一气之下，在族谱上写下了那行字：＂逆子王志远，不遵族规，有违孝道＂从那以后，每次回村，我都能感受到某些族人异样的眼光，像是看着一个外人，一个叛徒。

五年前，刘小洋考上了省城大学，族长刘建国四处张罗学费。那时候村里的日子并不宽裕，刚经历了大下岗潮，很多回乡的年轻人都在为生计发愁。

当时有人提议向我求助，刘建国却倔强地摇头：＂不去！他王志远早就不把村里人放在眼里了，咱不能低声下气去求他！＂这话像一根刺，扎在我的心上说实话，那些年，我也曾悄悄资助过村里好几个贫困学生，只是从不张扬我给县一中校长打过招呼，凡是咱村考上高中的孩子，学费减免一半，剩下的我私下补上。

但这些事，我从不声张，也不让校长告诉家长们真相我知道，乡亲们对我有误解，但解释又显得多余，像是在炫耀，在居高临下地施舍那年冬天，我托人给刘小洋的学费里塞了两千块钱，只说是＂学校的补助＂没想到几年后，这成了乡亲们嘲讽我＂小气＂的把柄。

＂听说县里的王处长给小洋捐了两千块学费，还装模作样说是学校补助＂＂两千？人家一个月工资得有多少？这点钱也好意思拿出手！＂＂还不如不捐呢，真是抠门到家了！＂这些话传到我耳朵里，我只能苦笑，却无从辩解三天前，听说村里要续修族谱，我主动捐了五百元。

没想到，这笔在城里人看来微不足道的捐款，却成了乡亲们嘲讽我的新把柄＂正处级干部才捐五百？真够抠的！＂＂人家早就不把咱当自家人了！＂＂当年推动村里＇责任到户＇，就知道他不是好东西！＂＂听说他在县里有三套房子，不会连五百都掏不起吧？＂。

这些话语如针刺般扎进心里，让我意识到三十年前的那场改革，在某些族人心中留下了多深的＂背叛宗族＂的烙印。我回到老屋，翻出父亲留下的旧木箱，里面有我们家几代人的老物件。

一张发黄的户口本，记录着我家六口人的信息；一个红色的结婚证，是父母在公社大礼堂领的；还有几枚绿色的工农红军纪念章，是爷爷留下的最下面，是一封已经泛黄的信，那是父亲去世前给我的那时候他已经病重，字迹歪歪扭扭，却依然能看出他年轻时练就的那股子倔强劲儿。

＂远儿，我知道你在县里有出息了，但别忘了咱是农民的儿子你小时候，是吃百家饭长大的那年闹水灾，是村里人接济咱家过的难关；你姥爷去世那年，是村里人帮着料理的后事咱们王家虽不显赫，但祖上世代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你无论走多远，记住，根在这里，家在这里。

＂信里还夹着一张发黄的全家福，那是我上师范前照的全家六口人挤在村委会门口的那棵老槐树下，父亲穿着补了又补的蓝布衫，母亲戴着白花花的头巾，我和三个兄弟姐妹穿着难得一见的新衣服，笑得灿烂照片背面有父亲的字迹：＂志远上学前，全家合影留念。

虽贫苦，但幸福＂看着照片中父亲满是皱纹却含着笑意的脸，我眼眶湿润了夜深了，窗外的雨依然下个不停，屋檐上的水滴声像是一曲悠长的乡愁我坐在昏黄的灯光下，思绪万千父亲的话回响在耳边：＂根在这里，家在这里＂第二天一早，我听说村小学要拆除重建，但资金不足。

那所学校是我读过的地方，教室的墙壁上还贴着我当年的奖状我找到老支书吴德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这里有十万元，你拿去给学校用吧，别说是我捐的＂老支书愣住了：＂老王，这么多钱，为啥不留名？＂我笑了笑：＂根不需要名字，只要能生长就好。

再说了，我做这点事，算什么呢？＂

老支书拍拍我的肩膀：＂我明白了这事我会办妥，不会说是你捐的＂一周后，新族谱完成了我的名字虽然被放在最后一页，但旁边却多了一行小字：＂兴学助村，不求回报＂这行字出自老支书之手，他没有告诉任何人是我捐了钱，只是以这种方式表达了他的理解。

几天后的午后，村里难得的放晴，阳光洒在老祠堂的青瓦上，闪闪发光我坐在村口的老槐树下，老槐树已经有几百岁了，树皮粗糙，布满了岁月的沟壑，像极了父亲的脸树下摆着几张方桌，几位老人正在下象棋，竹叶扇＂哗啦哗啦＂地扇着，茶壶里的水＂咕噜咕噜＂地响着。

＂老王来了？坐，喝口茶！＂六叔王老六招呼我我接过茶碗，抿了一口，是记忆中的苦涩味道，却又带着一丝甘甜＂听说你给学校捐钱了？＂王老六压低声音问我愣了一下：＂谁说的？＂＂村里人都这么传，说你匿名捐了十万＂王老六眯着眼睛，像是在打量我。

我摇摇头：＂别听他们瞎说＂王老六笑了：＂装什么装？你小时候就这样，做了好事不爱张扬记得那年你考上师范，给村里老人每人买了一斤点心，也是偷偷摸摸的＂我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喝着茶远处，刘小洋和几个年轻人走了过来，他们刚从地里干活回来，身上还带着泥土的气息。

＂王叔！＂刘小洋喊了一声，然后有些拘谨地走到我面前。我点点头：＂小洋啊，听说你大学毕业了，找工作了吗？＂刘小洋挠挠头：＂在县里一家公司上班，工资不高，但能学到东西。＂

我笑了笑：＂年轻人嘛，先学本事，工资的事慢慢来＂刘小洋犹豫了一下，从兜里掏出一包烟，递给我：＂王叔，抽根烟？＂看着那包烟，我心里一暖，接了过来这小伙子懂事了，知道用烟来表达心意了我掏出打火机，递给他一支烟：＂你也来一根？＂。

＂不了，我不会抽＂刘小洋摆摆手，然后眼神有些躲闪，＂王叔，听说您资助了小学重建？＂我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谁说的？＂＂老支书告诉我爸的，我爸让我来谢谢您＂刘小洋的声音有些发抖，＂其实...我大学第一年的学费也是您资助的，对吗？＂。

看着这个年轻人真诚的眼神，我无法再隐瞒，只能点点头刘小洋的眼圈红了：＂王叔，对不起，我爸他...他有时候脾气倔，嘴上不饶人，但心里是敬重您的＂我拍拍他的肩膀：＂你是个好孩子，好好学习就是对我最大的回报你爸那边，我理解，不用解释。

＂刘小洋点点头，眼中闪烁着感激之情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洒在田野上，远处的庄稼随风摇曳，像是在向我招手我踱步走到村委会门口，那里贴着一张崭新的告示：关于村小学重建的通知告示上赫然写着：＂感谢匿名捐赠者资助我村小学重建工程，共计十万元整。

＂旁边还有一长串捐款人名单，大多数都是几十元、一百元的小额捐款，族长刘建国捐了五百元，排在第一位我的名字并不在榜上，但我却感到一种莫名的满足回家的路上，我遇到了正在散步的刘建国他看见我，明显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建国，＂我主动开口，＂听说你也捐了钱给学校，好事啊。＂

刘建国的脸色有些复杂：＂五百块钱，不算什么听说有人捐了十万，是你吧？＂我笑了笑：＂我哪有那么多钱？＂刘建国盯着我看了几秒，然后叹了口气：＂志远，这些年，可能是我们误会你了＂我摇摇头：＂没事，大家都为村里好。

＂＂你知道吗，＂刘建国突然说，＂那年你推动分田到户，我爸把你写进族谱里，说你不孝其实...后来分了地，我家的日子确实好过了我爸临终前还念叨着，说当初是他太固执了＂听了这话，我心里的一块石头似乎落了地：＂你爸是好人，只是担心改变会带来不好的结果。

＂＂是啊，＂刘建国点点头，＂咱们这代人，经历了太多变化，有时候跟不上时代步伐了＂＂无论时代怎么变，根还在这里，＂我指了指脚下的土地，＂这是咱们共同的根＂刘建国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伸出手：＂志远，新族谱的事，是我们做得不对，你别介意。

＂我握住他的手，感受到那份粗糙与真诚：＂都是一家人，何必计较这些？＂夜深了，我坐在老屋的堂屋里，桌上摊开着那本新族谱翻到最后一页，我的名字虽然在最末尾，但那行＂兴学助村，不求回报＂的小字却让我感到无比欣慰。

突然，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打开门，是老支书吴德明，手里拿着一个布包：＂老王，有人让我把这个交给你＂我接过布包，里面是一本崭新的族谱，翻开一看，我的名字被移到了前面，和其他族人一样按辈分排序，而不是被单独放在最后。

＂这是...＂我有些惊讶。＂族长今天召集族老们开了个小会，大家一致同意重新修改族谱。＂老支书拍了拍我的肩膀，＂你这些年为村里做的事，大家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只是有些事，大家嘴上不说罢了。＂

我一时语塞，眼眶有些湿润老支书继续说：＂明天村里要开个小会，讨论学校重建的事，你也来吧大家都希望听听你的意见＂他说完，转身离去，背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高大我站在门口，望着远处的田野，星光点点，如同那些散落在记忆中的往事。

村里的老槐树沙沙作响，风吹过庄稼地，麦浪翻滚，像是在向我诉说着一个永恒的真理：人活着，不能忘本三十年前，我意气风发地走出这个小山村，以为走得越远越好；三十年后，我才明白，根深才能叶茂，本固才能枝荣荣誉与身份早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那份割不断的乡情，那份世代相传的血脉。

父亲的话言犹在耳：＂无论走多远，根在这里，家在这里＂我合上族谱，心中的郁结如春雪般消融明天，我将和乡亲们一起，为村小学的重建出一份力，为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尽一份心这就是我的根，我的家，无论我走多远，它都在那里，等着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