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少风正午，太阳高悬，晒得人抬不起头田野干燥了整个夏季，裂开一道道指宽的缝隙，曲曲折折交错起一张大网拴在地头的牛偶尔撒泡尿，土地就发出汩汩的声响大地饥渴玉米叶褪去青绿，渐渐转黄变干，整片原野脆生起来。

偶有一阵风吹过，沙沙声此起彼伏，挠得人心发毛北村又到了收割玉米的季节收玉米是桩重活，工序相当繁琐人们从玉米秆上掰棒子，一个一个徒手掰下来，然后肩扛手抬，一筐一筐运出来掰玉米是很痛苦的活玉米秆高两米左右，人一头扎进玉米地，就窒息于脆叶之海。

干燥的玉米叶锋利得很，像一条又一条刀片涌过来，不断划拉着脖子，割出一道道血痕玉米运出来后，还要再杀秆子这更是个体力活人们抡一把锄刀，一棵一棵砍杀玉米秆时要弯下腰来，尽量贴着地面砍，不能留太多根茬，不然会影响冬小麦播种。

人们弓着腰，不停地抡刀，一天干下来，腰酸背痛手抽筋家里如果缺劳动力，收割玉米就是大麻烦玉米秆杀倒之后，先铺在田里风干，再运回村里攒成垛北村人撸下玉米叶喂牛，留下玉米秆生火北村人烧土灶，玉米秆是好柴火北村房前屋后，攒起一个又一个草垛，村庄变得臃肿起来，像一头巨兽贴了秋膘。

巨兽的火舌吞咽一个冬天，北村才又瘦下身来我从一条深沟里，把坤从牛车底下救出来，正是收玉米的时节坤家用牛车拉玉米秆板车装载得太多，上土坡时失去平衡，连车带牛翻进沟里坤被扣在了车底下牛车装得老高，简直是座小山。

我放学归来，远远地跟在后面，看着小山滑入深沟那会，我读初三，虽在学校寄宿，但每天下午放了学，都奔回家看灌篮高手我和坤的父亲老刘搭手，把坤从沟里抬上来坤痛得直叫唤后来去医院检查，坤断了一条腿老刘绷着脸，冲坤发火，你这一桩，什么都不是，连个车都压不住。

每年收割玉米的季节，坤家都是抢收困难户坤家没机械，能干活的人又少，因此很吃力坤家劳动力少，却种了二十亩地坤家每年养二十几头猪，需要玉米做猪饲料坤是北村第一个留长发的男人一头长发过了肩膀，自然卷慵懒蓬松，像和灌篮高手樱木花道打架的痞子铁男。

铁男粘了一头碎叶子，从玉米秆里爬出来，汗湿的头发一缕一缕糊在脸上，模样相当狼狈，像被樱木痛扁了一顿坤是美术生，正在读高四1990年代，中小学除了毕业班，夏秋两季有农忙假，高中则没有这个安排坤一到农忙时候，就从学校请假回村，帮家里收庄稼。

扭折了腿，只好先送医院耽误了活不说，还得花钱治腿，老刘脸绷得更紧了坤1978年出生，是家里的老幺老刘孩子其实不少，但能干活的只有坤老刘第一个孩子严重残疾这孩子聋哑，且生来瘫痪，连爬都不会北村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瘫蛄”，意思是一条只会蠕动的虫子。

那一年，刘家老大也有二十七八了二十多年来，他被锁在一间小屋里，很少有人见过他人们只能听到嚎哭声那是他饿了，或者拉了北村小孩子夜里淘气，家长就会吓唬孩子，你听，瘫蛄又在叫了，又要出来吃人了，赶紧躲到被窝里去。

坤的二哥前两年当兵去了外地，姐姐早几年嫁到了外村，坤是老刘唯一的帮手现在帮手折了腿，老刘怎能不着急北村人盖房子，有规定的格局两户一排，比邻而居户型前中后三分，第一部分是外院，第二栋南屋两间，第三栋北屋四间。

1990年代，北村人靠养猪赚点钱，外院大多建有猪圈刘家老大就锁在靠近猪圈的南屋里刘大饿了或者拉了，哇哇哇地嚎，圈里的猪会跟着叫老刘媳妇伺候残疾儿子二十多年，会不时痛骂一顿，宣泄烦恼，吃了拉，拉了吃，早晚饿死你。

老家老大就这样活着，生命力异常顽强人们说，前些年，瘫蛄哭声还像个孩子，长大开嗓以后，声变粗了，越来越可怕

老刘脸上不放晴，不单因玉米抢收，猪圈里也不太平这年七八月间，一场猪瘟侵袭了北村许多人家趁着猪还没死，低价卖给屠户宰杀猪瘟传染性极强，一猪染病满圈全亡二十几头白花花的大肥猪，眼看着就要出栏，却一头一头倒下，这一年等于白干了。

老刘是北村养猪能手从养殖到屠宰，他样样精通猪仔长到二三十斤就要做绝育手术北村人称为噶猪腰子，其实割的是猪睾老刘噶猪腰子，手艺远近闻名十里八村的养猪人都来请他操刀老刘干活利索，不需帮手常见老刘嘴里咬着阉刀，垂着手在猪圈里踱步，突然猫下腰来，薅住一只猪耳，一脚踩住猪脖子，一手拉起猪后腿，在腿窝处下刀，一拉，划开肚皮，再一挑，弹出腰子，最后一割，斩断粘连，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又快又准又稳。

猪最多只来得及哼两声，就丧失了生育的权利割下来的猪腰子是个宝放一勺油，打俩鸡蛋，囫囵个煎腰子，脆生得很油煎腰子只给家里的男孩吃女孩不能吃腰子北村人相信吃哪补哪，男孩吃猪腰子长得壮老刘自己是单传，老大又瘫在炕上，所以想多生儿子，这事北村人都知道。

1980年计划生育一开始，村干部就重点锁定了他，拉到镇上结了扎北村男人们就有了笑料他们笑话老刘，噶了一辈子猪腰子，到头来自己被噶了腰子村干部为了宣传，还将标语刷到老刘家外墙上，计划生育，丈夫有责这是二十年前的事，白色的标语却始终如新，牢牢粘在北屋外墙上。

老刘圈里最后一头猪，没有来得及卖，死掉了瘟猪需做掩埋处理，但老刘舍不得他自己操刀大卸八块，低价卖给不怕事的乡邻剩下一副猪下水，他要拿来做烧肉烧肉是一种熏制工艺锅里铺两斤红糖，然后文火烧锅，红糖就焦化起烟。

烤烧肉要用铁丝编成的篦子铁丝篦子孔洞大，熏肉时颜色均匀煮熟的猪脸、猪舌、猪尾巴、猪肠子，放在铁丝篦子上，用红糖锅文火熏蒸烧肉渐渐挂上红褐色，炙烤出鲜亮的油脂，出锅时漂亮极了糖焦味中和油脂感，红糖的甜似有似无，烟熏感若隐若现，烧肉是北村人餐桌上的顶级大菜。

老刘是做烧肉的里手烧肉制作工艺不复杂，但要处理的细节极多如何处理干净猪头，不留一根杂毛，就十分考验手艺老刘会先给猪头做面膜三脚架上支起一口大铁锅，劈柴点火熬上半锅沥青，咕嘟咕嘟泛起黏稠，将猪头扔进去挂沥青。

沥青钻入猪鼻孔，灌进猪耳朵，无死角覆盖猪脸猪头捞出慢慢冷却，像戴上蝙蝠侠的面具，支棱着耳朵，黑亮黑亮的一般人家没沥青锅，所以每逢春节，人们杀了年猪，会请老刘代作烧肉坤给老刘打下手，一边烧沥青锅，一边练习素描。

素描对象就是猪头蝙蝠侠坤曾跟我聊过素描技巧，他说，起灰调子的时候，尤其考验光影能力，猪脸比人脸立体，猪头比石膏像好用多了坤的母亲长相独特她高鼻深目，瞳孔是灰颜色坤家兄妹遗传了母亲的特色，看人时眼神似乎不聚焦，有一种天然的冷漠。

从小，北村人就嘲讽他们，真像一窝睁眼瞎所以，北村没人看好坤人们说，就这副眼神还能画画？坤画画之路确实不顺利坤断腿那年，已是高四专业课和文化课都不理想，坤说要继续复读老刘不懂画画，大字也不识几个村里老人笑话老刘不识字，说老刘小时候上学，老师叫他读课文，有一句旧社会、狼吃人，他读成日土会、狠吃人。

坤读初中时成绩不好，但与北村小伙伴不同，他有超乎同龄人的成熟他能给自己拿主意他听说学美术考大学这条路，不需要太多文化课分数，就选了一所普通高中学美术2000年前后，大学正在产业化，化身房地产公司，不断扩建校园子，设置五花八门的专业，拼了命扩招学生。

艺术类专业也多了起来老刘拿不了坤的主意，只是跟坤约法三章，农忙时必须回来干活老刘不懂美术，但很快就感到钱袋子吃紧学美术花费很高，画素描要用笔纸，学色彩要用水粉，这些花费远远超过老刘想象，更别提去外地艺考，还要报名、车票、住宿各种费用。

老刘没什么法子，只能多种几亩玉米地，多养几头猪卖钱年关底下，老刘沥青锅不熄火，加工一副猪下水十块钱，一百个猪头就是一千块这是笔大收入锅里沥青消耗得快，坤不时往锅里加料，扔几张烂皮鞋底进去刺鼻的橡胶味老远就闻得到。

坤的哥哥叫乾，小学就辍学了多年来，他在建筑工地零星做点小工，搬砖，筛沙子那年月，包工头到了年底，经常耍赖，不给结工资农村人谋发展，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坤的路，读书考大学一条是乾的路，当兵学技术乾到了部队之后，顺利进了汽车班。

乾参军学修车，坤复读考美院他们挣扎着脱离地心引力，改变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这是一段曲折的路途这场瘟疫持续了很长时间，不仅袭击了北村，不止打击了老刘，整个县城的养猪户都损失惨重从小猪仔到养肥出栏，猪的养殖周期大约有五个月。

在这段时间里，几千斤粮食消耗掉了，买豆粕的钱投入进去了，北村人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埋头种两年玉米地，让损伤慢慢自愈北村人有一句俗谚，说家财万贯、带毛的不算，养殖只能靠运气烧肉切块是绝味下酒菜刚出锅的烧肉口感软糯，入口即化，香味浓郁，咀嚼开来，唉呀妈，真香。

辅以葱白卷一张大饼，就是潍县朝天锅的吃法冬天时候，人们凉拌烧肉下酒猪头肉、猪颈肉混合起来，切柳，然后大葱切段，撒几勺酱油一起搅拌，这就是凉拌烧肉大葱辛辣解腻，酱油平衡咸甜，不论啤酒白酒，统统越喝越有烧肉要做得好，处理干净只是基础环节。

烧肉最关键环节是煮和熏北村人做不出老刘家的味道老刘有独家秘方人们煮肉时会放个料包，里面大多是八角、桂皮、花椒一类老刘的料包秘不示人他的秘密只有我姥爷知道我姥爷和坤的爷爷是相好，大集体时一起干生产队长他们是两杆老烟枪，每年都在田里种一片烟，自己手搓烟叶子，抽黄铜烟袋锅子。

有一次，我跟着姥爷去赶集，经过老刘家烟地姥爷指着一片花说，你看，老刘家煮烧肉全靠它

在北村，这些神奇的花种子，只有坤的爷爷有现在种子传到老刘手里，这是老刘烧肉的核心配方这个核心配方又传给了乾乾毕竟只有小学毕业，条件不够，做不成士官，当了三年汽车兵，回到了北村他在外地开拓了一点眼界，回来后琢磨着做生意，在县城某驻地承包了个小超市，同时发挥老刘的手艺，支起一个烧肉摊子。

烧肉摊子就叫刘家烧肉这个小生意人气挺旺老刘不再养猪了，来帮儿子做烧肉超市附近是沟村，乾在沟村谈了一个对象，很快结婚生子这时候，坤已是高六进行时坤经过猪头素描启蒙，又经过几年艺考磨练，画画水平在同学中拔尖。

一个周末，坤来我家借英语作文书我问坤准备走哪所学校，坤说拿了国美的专业证，但文化课分数估计没戏，另外还有几个学校没出成绩坤换了一个发型，长发还是长发，只是扎起了马尾坤留中分的时候，有甩头发的习惯，现在扎了马尾，偶尔还会甩一下头。

坤小名广州北村人拿他做反面教材教育孩子，千万别学广州，头发不男不女的，走路还一抽一抽的，简直是个神经病二哥回来开了超市，烧肉摊子也支起来，家里经济稍微活络了些，坤学画的花销压力轻了不少天时地利人和，坤终于在高六那年，实现了曲线考大学的目标，收到南方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坤拿着通知书，去村干部那里开户口迁移证，村干部不相信坤能考上大学，问坤，你这个学校是正规的吗？坤去了南方大学第一年的寒暑假，坤都来过我家我有一台电脑，他学设计专业，假期来练PS后来，我再没有见过他我再次听到坤的故事，是在表哥家的酒桌上。

我表哥和坤是同学表哥说，坤现在广州工作，发展得挺好，春节时在街上碰见他，问他从广州回来，坐飞机还是火车，坤说先坐火车到济南，然后再转车到青岛，折腾烦了，在青岛买了一辆雪铁龙开回北村这个故事在北村很快传开。

北村人说，你别看坤长得像个睁眼瞎，人家还挣不少钱，找了个对象还是广州人那是2007年左右的事，北村街道还没硬化积雪融化，道路泥泞一直到夜幕降临，温度降到零点，泥地冰冻得坚硬，才好咔嚓咔嚓行走2020年春节，我回老家拜年，表哥端上一盘烧肉，说，现在，咱这里的烧肉全国都有名，县城这家烧肉店上了CCTV，每天都排老长老长的队。

我知道这家店这家店开在县城最大社区虹星嘉园这个社区据说有一万五千户2020年，房价八千一平米那几年，当地人渐渐有了婚房概念北村人说，男方必须要有楼，这是结婚的基本条件北村大部分90后，都在虹星嘉园买了房子。

表哥在市里上班，也在市区安家置业，春节时回村过年我想起了坤，问表哥，好些年没吃老刘烧肉了，他们家还做这买卖吗？表哥说，说起这个故事，话可就长了乾开了几年超市，也赚了一些钱，小日子很稳当几年之前，行伍有一波大裁撤，县城驻地在撤销之列，乾的超市就关掉了。

这些年，县城房地产开发热火朝天，东南西北中都在建楼房靠近县城的村落次第拆迁，沟村就是其中之一乾手里积累了些本钱，想着做点大买卖，就组织了一群人，做贴瓷砖的工程他接下了沟村动迁房项目二十多年前，乾在工地上做小工，搬砖头，筛沙子，现在成了包工头。

在一次高空作业中，乾没有系安全绳，不小心摔下去，死了乾的母亲本就多病，早几年去世了乾死后一年，老刘也走了乾老婆孩子都住在沟村，老刘家现在是处空屋坤给父亲操办丧事后，有好几年没回北村了我忽然想起坤的大哥，那一出生就瘫痪在炕上，生命力异常顽强的人。

表哥说，咱不知道瘫蛄什么时候没的，也没有见他们出殡，反正忽然就没了动静，听不到嗷嗷的嚎叫了冬夜阒寂，星芒凛冽黑暗笼罩了北村，模糊物理的变化我回到了熟悉的童年我听见乾坤之间，那嗷嗷的嚎哭，混合着猪叫，难以分辨。

我闻到沥青锅胶皮的臭味，掺杂着肉香，经久不散黑暗之中，那几间空荡荡的房屋背后，白漆标语醒目如新，计划生育，丈夫有责一粟前媒体人有马体育CEO壹点号一食谈新闻线索报料通道：应用市场下载“齐鲁壹点”APP，或搜索微信小程序“齐鲁壹点”，全省800位记者在线等你来报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