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开眼时，白色的天花板陌生得很护士走过来说：＂醒啦？你家里人刚走＂＂谁来了？＂我问＂一个挺漂亮的姑娘，说是你妹妹＂一九九七年初春，我躺在县里医院的病床上，想着两个月的工资就这么打了水漂窗外的杨树刚抽出嫩芽，我却像是被冬天定住了。

下班回家路上突然昏倒，人事不省，醒来就在这了病房里消毒水的气味刺鼻，我扶着额头试图坐起来，却被一阵头晕逼了回去隔壁床的老大爷正吃家里人送来的红烧肉，油亮的肉块上还飘着几根葱花，香味飘过来，我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床头柜上放着中午发的窝头和咸菜，早已凉了，窝头硬得像块石头推开保温饭盒的盖子，上面还结了一层水珠，不知是冷凝的还是我的叹息这时病房的门被推开，我大姑姐提着两个塑料袋进来，红色的头发烫得一个劲儿往上翘她在县百货大楼卖化妆品，每天都要抹一脸白粉，远看活像京剧里的花旦。

＂小强啊，咋病成这样？＂大姑姐往我床边的方凳上一坐，塑料袋里掏出个苹果，＂瞧瞧，瘦得跟猴儿似的！＂苹果红得发亮，一看就是百货大楼专供的进口货，普通工人哪舍得买这个我勉强笑笑，接过苹果在病号服上擦了擦大姑姐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听说你们厂要大改革，下岗的名单都出来了，你这病一来，别成了第一批。

＂

我心里一沉，疾病之上又添新忧＂别担心，＂大姑姐从红色塑料钱包里抽出两张百元钞票，塞到我枕头底下，＂家里人哪能看着你遭罪，这是姐的一点心意＂钱塞完，她就起身告辞了，说柜台上还有人等着她走后，我摸出那两张钞票，崭新得发硬，印着毛主席头像的人民币在医院的日光灯下显得格外刺眼。

这两百块钱，是她一个月的零花钱吧，还是从她对象那要的？走廊上传来响亮的脚步声，是查房的医生来了＂李小强，再观察两天，血压还不稳定＂医生翻着我的病历本，头也不抬地说第二天中午，同病房的刘大爷接了个电话，喊我去医院大厅取钱。

推着输液架走到一楼大厅，没想到腿竟然这么软＂李小强吗？你妹妹给你汇了两万块钱＂出纳员递给我一张汇款单我愣住了，两万块？这可是我小半年的工资啊出纳员递过来一张纸条，妹妹潦草的字迹写着：＂哥，钱已打来，好好养病，别指望我回来照顾你。

＂短短一句话，冷得像刀子我站在医院大厅的柜台前，手里攥着那两万块的汇款单，心比生病还疼妹妹小丽，比我小六岁，今年二十七岁父母早亡，是我含辛茹苦把她拉扯大的记得父亲去世那年，我才十八岁，刚考上省里的大学母亲病了一场，没挨过那个冬天，也走了。

我辍学进了县轧钢厂，那时妹妹才十二岁，刚上初中我在厂里当工人，每月省吃俭用，就为了供她上学晚上回到宿舍，我还要给她辅导功课，洗衣做饭邻居李大娘时常感叹：＂小强这孩子，命苦啊，小小年纪就当爹又当妈的＂九一年她考上北京一所重点大学，我高兴得一宿没睡。

同事们都说：＂小强，你妹妹出息了，以后有享福的日子了＂如今她在北京一家外企工作，坐办公室，说着洋文，一个月挣的钱顶我一年我每次打电话去，她总是说忙，说以后再聊出院那天，我支撑着回到厂里同事们围上来嘘寒问暖，李师傅偷偷塞给我一包＂红塔山＂，说是省着抽。

王大姐从橱柜里拿出自家做的红糖馒头，热情地塞到我手里老张头欲言又止，最后只拍了拍我的肩膀：＂小强啊，好好养着，厂里这情况，你也知道＂我点点头，九十年代中期的国企改革大潮，已经让不少人下了岗车间主任见我回来，脸上有些为难：＂小强啊，你这身体，还是多休息吧，厂里这两年不景气，能给你留岗位就不错了。

＂我回到只有三十平米的单身宿舍，屋子里落了一层薄灰。墙上贴着妹妹大学毕业的照片。那张照片里，她穿着学士服，我站在旁边笑得像个傻子。八年前，她考上大学那天，我捧着录取通知书，哭得像个孩子。

我对自己说，小丽有出息了，以后的苦日子就过去了从此我省吃俭用，连医院的药都舍不得买，每个月给她寄生活费夏天的时候，同事们都去河里洗澡纳凉，我却加班到深夜，就为了多挣几个钱冬天的煤球钱都省了，每晚裹着军大衣睡觉，硬是把屋里的温度捱过去。

厂里师傅们都笑我：＂小强啊，你这样省，啥时候是个头啊？＂我总笑着说：＂等我妹妹大学毕业了，就不用省了＂她毕业那年，我借了三个月的工资，去北京参加她的毕业典礼她站在台上领奖学金，我在台下鼓掌，眼泪止不住地流。

那是九五年夏天，北京闷热得很，我穿着从集市上买的便宜西装，汗水湿透了后背晚上，同学聚会上，我不敢多说话，怕露怯那群大学生说着我听不懂的话题，谈论着出国、考研、进外企妹妹有些尴尬地介绍我：＂这是我哥，在老家工厂上班。

＂我听出了她语气里的那一丝丝不自然那晚回到旅馆，我第一次感到我和妹妹之间的距离，不只是地理上的千里之遥我翻出一本旧相册，找出那张最珍贵的照片那是我十八岁，妹妹才十二岁的时候那年父亲刚去世，我辍学进了轧钢厂。

照片中，我穿着厂里发的蓝色工作服，妹妹穿着我给她买的红格子裙子，我们站在县城唯一的照相馆门口。我记得那天，我用第一个月的工资给她买了那条裙子和一个冰激凌。

她吃得满嘴都是，笑得像朵向日葵那时候，她总是跟在我屁股后面，甜甜地叫我＂哥哥＂晚上我辅导她写作业，她总会认真地听，偶尔还会说：＂我哥真聪明，什么都懂＂而现在，她成了北京的白领，穿着我不认识牌子的衣服，染着时髦的头发，说着我听不懂的话。

她来看我，却只留下一纸冷冰冰的字条和两万块钱第三天去上班，车间主任直截了当地说我病假太多，要降级使用我坐在工位上，手里摆弄着一块钢坯，脑子里乱糟糟的突然间眼前一黑，双腿一软，又昏了过去醒来时发现躺在厂医院，白大褂医生说我得了植物神经紊乱，血压高得吓人。

＂你这是累出来的毛病，少说也得休养半年，再这么下去，命都没了，何况现在改革开放了，下了岗可以自己做点小生意啊＂厂医生摇着头，给我开了一堆药，＂回去好好将养，厂里已经把你停薪留职了＂没了工资，怎么活下去？我想起妹妹寄来的两万块，心里一阵发酸。

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要靠妹妹接济，却换来这样冷淡的对待回宿舍的路上碰见了隔壁车间的唐师傅，他一把把我拉到他家去了＂你这样子，一个人可怎么行？先住我这儿吧＂唐师傅是我进厂时的老带头人，对我多有照顾他爱人包了一锅饺子，说是刚从地里拔的韭菜，那香味勾得我直咽口水。

＂你妹妹前几天来过厂里＂唐师傅递给我一碗热粥，＂我看见她跟李厂长谈话了＂我愣住了，心里五味杂陈妹妹来过？为什么不来看我？唐师傅的老婆赶紧打圆场：＂你这丫头，肯定是心疼你，怕你看见她哭＂我低头喝粥，不知该说什么。

原以为自己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却比不上一份冷冰冰的汇款单那天晚上，我躺在唐师傅家的小板床上，怎么也睡不着院子里传来收音机的声音，正播着《今天是你的生日》，是我们这代人最熟悉的歌我想起妹妹十八岁生日那天，我特意请了半天假，给她买了个生日蛋糕，还有一条蓝色的围巾。

她戴上围巾，在厂区的小广场上转圈，像个快乐的小鸟＂哥，我考上大学一定报答你！＂她信誓旦旦地说可现在，这句话成了一个遥远的回声，再也找不到当初的温度第二天，李厂长来看我了，带了两瓶＂二锅头＂＂知道你爱喝这口，特意给你带来解闷。

＂李厂长是个五十出头的汉子，说话直来直去唐师傅爱人赶紧上了几个家常小菜，自己躲到里屋去了＂小强啊，你这病得好好养，厂里虽然困难，但不会亏待老职工＂李厂长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我只是笑笑，不知该说什么＂你妹妹是个有出息的姑娘啊。

＂李厂长话锋一转，＂前几天她来厂里，一身气派，说话做事都有板有眼的＂

我心里一酸，妹妹现在是北京来的大人物了，和我这个厂里的普通工人天差地别＂你不知道吧，这三年厂里困难，医疗保险都停了，是你妹妹每年给你交的医疗金＂我手里的杯子差点掉下来，酒洒了一桌子李厂长继续说：＂她说你要强，肯定不会接受她的帮助，所以一直瞒着你。

＂我脑子里嗡嗡作响，原来这些年身体检查的费用，都是妹妹在背后默默支付的＂这次你病倒，她回来找我，要求厂里必须给你留岗位＂李厂长笑了，＂她说了，如果厂里敢裁你，她就要告到劳动局去＂我眼眶湿润了，心里像堵了一块大石头。

＂你这丫头啊，生怕你知道她在背后做这些事，怕你要强不肯接受＂李厂长举起酒杯，＂来，为你妹妹干一杯＂我举杯相碰，酒很烈，但比不上我此刻的心情原来，妹妹一直记挂着我，只是用她的方式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起那句＂别指望我回来照顾你＂，现在看来是另一层意思了。

她不是不管我，而是怕我知道她在背后的付出，伤了我的自尊第二天中午，我在门口的小饭馆碰见了妹妹她穿着一身米色西装，手提黑色公文包，头发剪短了，看起来像城里人她看见我，愣了一下，然后默默坐到我对面

＂听说你来找李厂长了？＂我试探性地问她低着头不说话，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画圈我想起小时候她做错事，就是这个样子，倔强又害怕＂你怎么不回家看看？宿舍里还有你的旧照片呢＂我尽量用平常的语气说话她猛地抬头，眼圈红了：＂哥，你还好吧？＂。

我笑了：＂挺好的，就是有点累，休养几个月就没事了＂她咬着嘴唇，从包里拿出一个红色存折推给我：＂这是我工作后给你攒的养老钱＂＂医生说你这病得养，我...我不会照顾人＂我翻开存折，里面整整齐齐记录着每个月的存款，三年来不间断。

＂你不是说...＂我哽住了，想起她纸条上的话＂有人跟我说你装病骗钱＂她抬起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信了，还说了那些混账话后来遇见王大姐，才知道你差点没命＂＂谁说的？＂我心里一紧＂县里一个远房亲戚，说你早就知道厂里要裁员，故意装病骗我的钱。

＂她说得咬牙切齿，＂我竟然信了，真是该死＂我哑然失笑，原来是这样＂哥，对不起＂她的眼泪终于落下来，＂我太忙了，这几年都没好好回来看你＂饭馆里放着收音机，正播着邓丽君的《小城故事》我想起小时候，每当这首歌响起，妹妹就会拉着我的手跳舞。

那时候我们家只有一台老式收音机，信号不好，声音总是断断续续的。

她却能哼着不成调的歌，在昏暗的灯光下转圈，说她长大要去大城市如今她真的去了大城市，穿着洋气的衣服，说着流利的英语，而我依然守在这个小县城，日复一日地重复着相同的生活＂哥，你不恨我吗？＂她小心翼翼地问我握住妹妹的手：＂傻丫头，哥怎么会恨你？＂

她突然扑到我怀里，像小时候那样，眼泪湿透了我的衣襟我们相拥而泣，隔了多年的距离在这一刻消失了＂哥，我想带你去北京看看＂她抬起泪眼，＂你不知道，那里多热闹，到处都是高楼大厦，马路宽得能并排跑五辆车＂＂好啊，等我病好了就去。

＂我笑着答应她像小时候一样，叽叽喳喳地说起北京的事：天安门广场的升旗仪式，王府井的小吃街，还有她住的公寓，电梯能直达二十层我静静地听着，看着她脸上闪烁的光彩，感到一种久违的温暖这才是我的妹妹，那个曾经跟在我屁股后面，一口一个＂哥哥＂叫得甜的小丫头。

下午，我们一起回到宿舍，她看着墙上的照片，泪水又涌了出来＂哥，我永远忘不了你为我做的一切＂她轻声说，＂每次我想偷懒的时候，就会想起你在轧钢厂的样子，那么辛苦，却从不抱怨＂我笑了：＂人总要长大的，你现在过得好，哥就安心了。

＂她在我的小床上坐下，环顾着这个简陋的宿舍，眼里满是心疼。

＂哥，我在北京买了套两居室的房子，等你退休了，来北京住吧＂＂行啊，到时候我给你当保姆，做饭洗衣服＂我半开玩笑地说＂才不要你当保姆，你就负责享清福＂她撅着嘴，像小时候闹脾气的样子晚上，我们一起去夜市吃烧烤。

县城的夜市热闹非凡，路两边摆满了小摊，烤羊肉串的香味飘得老远妹妹吃得满嘴油，跟小时候一模一样，眼睛里闪着光＂哥，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带我来这儿，一人只能吃三串，因为钱不够＂她嚼着羊肉串说我笑了：＂记得啊，你还偷偷把自己的那份给我，说你不饿。

＂＂其实我饿得肚子咕咕叫＂她吐了吐舌头我们笑作一团，仿佛回到了那个贫穷却快乐的年代第二天，她陪我去医院复查医生说我的血压稳定多了，但还得按时吃药，不能太操劳＂你妹妹真孝顺＂老医生笑眯眯地说，＂这么漂亮，还没对象吧？＂。

妹妹红着脸打岔：＂大夫，我哥这病得多久才能好？＂＂慢慢调养吧，半年左右应该能恢复＂医生开了几盒药，交代了注意事项走出医院，妹妹挽着我的胳膊，像小时候那样依赖我＂哥，我明天就要回北京了＂她有些不舍，＂你一定要按时吃药，别硬撑。

＂我点点头：＂放心吧，哥这把老骨头还硬朗着呢。＂

＂我每个月都会打电话回来，有事一定要告诉我＂她认真地说我们在县城的小公园里散步，柳树抽出了新芽，池塘里的锦鲤慵懒地游着这座公园是我小时候带她玩耍的地方那时候，她总是缠着我买棉花糖，我虽然嘴上说着浪费钱，最后还是会掏出皱巴巴的票子给她买一个。

如今，却是她付了门票，还给我买了一杯奶茶时间真是个奇妙的东西，它能让弱小的人变得坚强，让依赖的关系发生逆转晚上，我们在宿舍里看电视，是九七年春晚的重播她靠在我肩上，像小时候一样打瞌睡我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想起那些年，她发烧时我通宵守在她床边的情景。

屋外春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杨柳已经泛绿我想，爱有许多种表达方式，有时候像山一样沉默，有时候像水一样绵长就像这春天来得缓慢而坚定，生生不息＂哥，＂她迷迷糊糊地说，＂我很想你＂＂哥也想你，丫头＂我轻声回答她睡着了，脸上带着微笑，像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

我看着窗外的雨，心里踏实而温暖那两万块钱，那句冷漠的话，那些误解与隔阂，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有血浓于水的亲情，和岁月沉淀的爱明天，她就要回到她的大城市，继续她的生活而我，会在这个小县城，收起思念，静静地等待康复的日子。

生活总是在分离与重逢中前行，但心与心之间的距离，却可以在一瞬间变得无比接近人生就是这样，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转角，会遇见怎样的惊喜或悲伤我想，这也许就是生活的意义所在吧在平凡的日子里，守候那一份不平凡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