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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 2025-08-20
我在咖啡馆遇见苏阳时,他正眯着眼看窗外的雨“视力不好?”我递过纸巾,他指尖的咖啡渍在素描本上晕开一朵云>后来我们挤在出租屋画彼此,他总把我的轮廓画得模糊:“这样更像真实的你”>分手那夜他撕掉所有画,只留张蓝灰色自画像:“别找我。
”>三年后我在画展看到那幅画被放大了十倍,标签写着“视觉衰退症患者眼中的世界”>策展人是他,戴着墨镜站在角落>我举起当年他遗漏的速写本,翻到最后一页——>撕碎的蓝灰色碎片下,藏着幅完整的我---雨下得毫无征兆,豆大的雨点砸在咖啡馆的玻璃上,瞬间模糊了窗外匆忙躲避的行人和湿漉漉的街景。
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水汽,混合着咖啡豆烘焙过度的焦苦味我坐在角落,对着摊开的素描本发愣编辑催命的邮件像幽灵一样悬在手机屏幕上,截稿日期像一道勒紧的绞索,而我的笔尖却像灌了铅,在纸上拖不出半点像样的线条烦躁像藤蔓一样勒紧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点滞涩的痛感。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窒息的安静和窗外的雨声逼疯时,目光无意间扫过斜对面的位置一个年轻男人侧对着我,专注地看着窗外模糊一片的雨幕他穿着干净的米白色薄毛衣,柔软的头发垂在额前,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奇异的沉静,像喧嚣雨幕中一座遗世独立的小岛。
吸引我目光的是他的姿态——微微向前倾着身子,眼睛眯得很紧,几乎成了一条缝,浓密的睫毛低垂着,覆盖下来,仿佛在努力穿透那层被雨水冲刷得朦胧的玻璃,看清外面早已面目全非的世界他面前的咖啡杯空了,只在杯底残留着一圈深褐色的印记。
他似乎毫无察觉,全部心神都凝固在窗外那片混沌的灰白里我盯着他看了很久,久到窗外的雨声都仿佛退潮般远去他的侧影有种难以言喻的魔力,像一束微弱但固执的光,刺破了我心头那团沉甸甸的、名为焦虑的迷雾几乎是鬼使神差地,我合上自己那本空白的素描本,抽出一张纸巾,站起身,走到他对面。
“打扰了,”我的声音有些干涩,在雨声的衬托下显得突兀,“外面……雨挺大的” 我将纸巾轻轻推到他面前的桌上他似乎被惊醒,身体微不可察地一颤,缓缓转过头来那双原本用力眯着的眼睛稍稍睁开了一些,露出一双极其温和的棕色眼眸,像秋日阳光下温暖的琥珀。
只是那目光,带着一种奇异的、无法聚焦的涣散感,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在看我“嗯?哦,谢谢”他应了一声,声音清亮温和,带着点初醒的懵懂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拿纸巾,动作却显得有些笨拙他的指尖划过桌面上摊开的一本厚厚的速写本边缘,带倒了旁边一支没盖盖子的炭笔。
笔“啪嗒”一声滚落,深黑的笔尖不偏不倚,正正戳在他速写本上一处未完成的铅笔草稿上“啊!”他低呼一声,手忙脚乱地去扶笔然而指尖沾染的咖啡渍(大概是他自己之前不小心蹭上的)被这个动作一碰,更深地印在了纸上那点深褐色的污渍迅速在纸的纤维里晕染开,像一朵突兀的、形状怪异的乌云,瞬间吞噬了他草稿上勾勒的几根模糊线条。
“抱歉!真抱歉!”我比他更慌乱,感觉自己的耳朵瞬间烧了起来他却先笑了,摇摇头,毫不在意地用手指将那团污渍随意抹开,深褐色的痕迹在纸上洇染得更开“没事,正好这片地方太空了,添朵云也不错”他语气轻松,带着一种奇特的豁达。
那团污渍在他指尖下被涂抹、延展,竟真的有了几分抽象云朵的意味他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我脸上,依旧是那种隔着毛玻璃般的、有些失焦的凝视:“我叫苏阳你呢?”“陈默”我报上名字,心脏在胸腔里莫名地跳快了几拍窗外的雨声仿佛成了遥远的背景音。
后来,我成了这家咖啡馆的常客苏阳是这里的兼职咖啡师他站在吧台后的样子很专注,像在进行某种精密的仪式热水注入咖啡粉,蒸腾起氤氲的白气,他微微眯着眼,仔细地观察着液体的色泽和流动银色的咖啡勺在他指间灵活地转动,偶尔会轻轻磕碰到杯壁,发出清脆细微的声响。
那声音,不知怎的,总能奇异地抚平我心中因截稿而滋生的毛刺“默哥,”他总是这样叫我,带着一种阳光般的亲昵,“老规矩?双份浓缩,今天给你拉个花?”我通常只是点头,视线却长久地停留在他操作时微眯的眼睛上那专注的、仿佛要穿透水汽看清每一滴咖啡油脂的眼神,总让我心头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他拉花的技艺并不总是稳定,有时是歪歪扭扭的叶子,有时是模糊的心形,但每一次,他都像献宝一样把杯子推到我面前,眼神亮晶晶的,带着点期待:“怎么样?” 那笑容干净得不掺一丝杂质“嗯,不错”我总是这样回答,声音平平。
只有我自己知道,心湖早已被那笑容搅动,泛起细密无声的涟漪在他低头擦拭台面时,我的目光会不受控制地描摹他微垂的脖颈线条,那弧度柔和又脆弱,像某种易折的植物茎秆我们的“家”,是城市边缘一间狭小的出租屋租金低廉,墙壁薄得像纸,隔壁任何一点稍大的声响都清晰可闻。
窗户外是另一栋楼同样灰扑扑的墙壁,阳光吝啬地只在下午某个短暂的斜角才能挤进来一小块但对我们来说,这方寸之地,却像是从世界边缘偷来的一块乐土房间里堆满了颜料、画布、画框、散落的画笔和卷了边的艺术书籍,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
空气里永远漂浮着松节油和丙烯颜料特有的、有些刺鼻但又令人莫名安心的味道苏阳的速写本和我那些未完成的画稿,混乱又和谐地占据着每一个角落休息日,我们常常窝在唯一还算干净的地毯上苏阳会塞给我一本厚厚的画册,或者他自己那些稀奇古怪、充满想象力的速写本。
“默哥,读给我听”他靠着我,头枕在我的腿上,声音里带着点慵懒的撒娇意味他喜欢听我读那些描述光影、色彩和构图的文字,那些关于蒙德里安的几何冷峻,或是梵高笔下旋转燃烧的星空的字句“读慢点,”他会要求,眼睛舒服地闭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安静的阴影,“让我想想那个颜色……”
而更多的时候,我们会互相画对方他喜欢让我坐在窗边那块唯一的光斑里午后的阳光带着毛茸茸的金边,穿过蒙尘的玻璃,斜斜地打在我的侧脸上“别动”苏阳坐在我对面,摊开他的大速写本,握着炭笔的手指灵活地在纸上移动,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的目光专注地在我脸上巡梭,那种被凝视的感觉,像带着温度的羽毛轻轻拂过皮肤,让我既安心又有些莫名的紧张然而,每次画完,我凑过去看,总会有些微的失落他笔下的我,轮廓总是模糊的线条并不清晰锐利,反而带着一种水彩晕染般的柔和过渡。
五官的细节被刻意淡化,眼睛的位置常常只有两片深色的阴影,鼻梁的线条若有若无,嘴唇只是一个暗示性的弧度像是隔着蒙了水汽的玻璃,或者聚焦不准的镜头拍下的影像背景也常常被处理成大片的、朦胧的灰调子“苏阳,”我忍不住指着画上那个面目不清的自己,“你这……画得也太抽象了吧?我鼻子哪有这么塌?”我试图用玩笑掩饰心底那一点点被模糊化的不适。
他抬起头,眯着眼看我,然后笑了,笑容里有一种近乎天真的纯粹“可是默哥,”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这样才像你啊”他放下炭笔,指尖轻轻拂过画纸上那个模糊的轮廓,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珍视,“太清楚了,反而不像了。
这样……模模糊糊的,才是我心里感觉到的你真实的你”他顿了顿,补充道,“神秘,又有点……抓不住”他的解释让我微微一怔,心头那点失落奇异地被另一种更柔软、更酸涩的情绪取代了我伸出手,揉了揉他蓬松柔软的头发,没有再追问下去。
他顺势靠在我肩上,午后的阳光懒洋洋地包裹着我们,空气里只有画笔搁在纸上的轻微声响和彼此平缓的呼吸日子像掺了蜜糖的流水,缓慢而粘稠地向前淌着苏阳似乎越来越依恋那间小小的出租屋他推掉了一些咖啡馆的排班,甚至拒绝了几次朋友周末出游的邀约。
“外面太吵了,”他总是这样说,眉头微微蹙着,像被无形的声浪困扰,“眼睛也累,看东西久了花得很”他更喜欢拉着我待在屋里,听我念书,或者只是安静地靠在一起,听老旧空调外机单调的嗡鸣他的画风也悄然改变着以前那些色彩大胆、线条奔放的涂鸦渐渐少了。
他开始沉迷于用大块的、沉郁的蓝色和灰色涂抹画布画面越来越混沌,仿佛被笼罩在一层化不开的浓雾里他画得最多的,是窗户外那片逼仄的天空,或者是我们这间小屋的局部画面里,一切都失去了清晰的边界,扭曲,变形,溶解在忧郁的色调里。
“苏阳,”我看着那些日益抽象、压抑的画作,心头隐隐不安,“你最近……画的东西,感觉有点……”我斟酌着用词,“有点压抑?”他正拿着一管群青颜料往调色板上挤,闻言动作顿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回头,背对着我,声音闷闷的:“默哥,你不懂。
”他继续挤颜料,那深沉的蓝色在调色板上堆积成一小团,“这就是我看到的世界啊模模糊糊的……像蒙了一层毛玻璃蓝色,灰色……到处都是”他转过身,手里还拿着颜料管,眼神飘忽地越过我,望向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脸上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脆弱的茫然,“有时候……还挺好看的。
”我的心猛地一沉那层模糊的毛玻璃,似乎不仅隔在了他的眼前,也悄悄隔在了我们之间我走过去,想握住他的手,他却像被烫到一样,迅速地把沾着颜料的手缩了回去那晚,我们并排躺在狭窄的单人床上窗外的霓虹灯光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在墙壁上投下变幻的光斑。
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颜料和松节油的味道,还有苏阳身上淡淡的、混合着咖啡和肥皂的气息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却又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悄然绷紧我侧过身,习惯性地想把他揽进怀里他却猛地一僵,身体瞬间绷得像块石头黑暗中,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而粗重。
“苏阳?”我轻声唤他,手指刚触碰到他的肩膀他突然像被点燃的炸药,猛地翻身坐起,黑暗中,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决绝的狂乱他赤着脚跳下床,几步冲到墙边堆放画作的地方,不管不顾地抓起那些靠在墙上的画布、速写本,狠狠地朝地上摔去!画框砸在地板上的破裂声、画布撕裂的刺啦声、纸页纷飞的哗啦声,在寂静的夜里骤然炸开,惊心动魄。
“苏阳!你干什么!”我惊得坐起身,心脏狂跳他充耳不闻,像一头彻底失控的困兽他抓起地上那些画着我们共同记忆的纸张——有他画的我,有我画的他,有我们一起构想的草图——疯狂地撕扯着纸张碎裂的声音如同绝望的悲鸣。
“别撕了!苏阳!停下!”我冲过去想抱住他,阻止他自毁般的举动黑暗中,我们扭在一起他的力气大得惊人,带着一种濒死的绝望,狠狠地将我推开我踉跄着撞在堆满杂物的桌子上,一阵剧痛从后背传来混乱中,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我看到他停止了撕扯,站在一片狼藉的纸屑中央,剧烈地喘息着。
他弯下腰,似乎在狼藉的地上摸索着什么片刻后,他直起身,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画纸他猛地将那张画纸塞到我怀里纸张冰冷而粗糙,边缘带着被撕扯过的毛刺感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线,我勉强看清那是一幅自画像画上的苏阳,只有模糊扭曲的轮廓,五官完全溶解在大片阴郁的蓝灰色块中,像沉入深海溺毙的影子。
整个画面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感“拿着它!”他的声音嘶哑得可怕,像砂纸在摩擦,“陈默!拿着它滚!现在!立刻!”“苏阳!到底怎么了?你说清楚!”我试图靠近他,心被恐惧攥紧“滚啊!”他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那声音像是从灵魂深处被撕裂出来的,“别找我!永远别他妈再来找我!”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我,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如同风中即将折断的芦苇。
那挺直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是最后一道冰冷决绝的堤坝,将我们彻底隔绝冰冷的恐惧像无数细小的针,瞬间刺穿了我的四肢百骸,带来一种麻痹般的僵硬我低头,借着窗外那点微弱得可怜的光,死死盯着怀里那张画纸蓝灰色的混沌漩涡里,那个面目全非的轮廓,是苏阳留给我最后的、触目惊心的印记。
他最后那句撕裂般的嘶吼,还在狭小的房间里回荡,撞在薄薄的墙壁上,又反弹回来,反复切割着我的神经“滚啊……别找我……”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心上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满了滚烫的砂砾,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能做什么?抱住他?质问他?那只会引来更可怕的崩溃在那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满地狼藉的纸屑中,在那堵剧烈颤抖却拒绝回头的背影前,我所有的力气,所有的言语,都像被瞬间抽干了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无力感淹没了我我攥紧了那张冰冷的蓝灰色画纸,指尖几乎要嵌进纸里。
最终,在苏阳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里,我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退出了那扇曾经温暖、如今却散发着刺骨寒意的门老旧的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在我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门内那个濒临破碎的世界,也隔绝了我自己的一部分。
门板合拢的轻微声响,在死寂的楼道里被无限放大,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深潭我背靠着冰冷的、布满小广告的金属门板,站了很久门内,最初是压抑的、破碎的呜咽,那声音像钝器在刮擦着人的耳膜,牵扯着五脏六腑都跟着绞痛。
渐渐地,那呜咽声也微弱下去,最终归于一片令人心慌的沉寂死寂我僵硬地抬起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门板那后面,是我熟悉的一切,是苏阳的一切只要推开……只要……最终,我的手臂无力地垂落下来怀里那张蓝灰色的自画像,像一块冰,紧紧贴在我的胸口,寒意渗透了衣衫,直抵心脏。
他绝望的嘶吼——“别找我!永远别他妈再来找我!”——如同无形的锁链,将我牢牢钉在原地我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隔绝了我整个世界的门,攥紧了那张画纸,转身,一步一步,踏进了楼道浑浊的黑暗里每一步都沉重得像灌满了铅。
苏阳消失了像一滴水融入大海,彻底蒸发了电话关机,信息石沉大海我去咖啡馆,领班只是遗憾地耸肩:“小苏啊?他辞职了,走得挺急的,什么也没说”他曾经短暂提过的几个朋友的名字,我辗转打听,得到的回应都是茫然和摇头。
那座曾经承载了我们所有温暖、混乱和梦想的出租屋,在我失魂落魄地回去时,早已人去楼空房东正在指挥工人清理,看到我,不耐烦地挥挥手:“搬走了!押金都没要!神经兮兮的……”他唯一留下的痕迹,就是我怀里那张冰冷的、蓝灰色的自画像。
一个在混沌漩涡中沉沦、面目模糊的苏阳那句“别找我”的诅咒,如同无形的枷锁,沉重地套在我的心上,也勒住了我所有寻找的冲动他不想被找到这是他留给我的,最后的、决绝的意愿我将那张画小心地卷起来,放进一个旧画筒的最深处,塞进床底。
像埋葬一段不敢触碰的往事日子还得过下去截稿日依旧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编辑的邮件依然像催命符只是咖啡馆里再也没有人会眯着眼专注地给我拉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再也没有人会靠在我肩头,让我读那些关于色彩和光影的文字。
我开始更疯狂地画画画那些线条清晰锐利到近乎冷酷的几何构成,画那些色彩饱和强烈到刺目的静物,画城市冰冷坚硬的钢铁骨架我用画笔筑起一道高墙,试图将那个模糊的、蓝灰色的影子彻底隔绝在外只有我自己知道,每当深夜放下画笔,手指沾染上洗不净的颜料气息时,心底那个被硬生生剜去的地方,就会泛起一阵阵空洞的、尖锐的疼。
时间像一条裹挟着泥沙的河,浑浊地向前流淌三年足以让一座城市改换新颜,足以让许多事情面目全非我接到那个电话时,正被一个刁钻的客户纠缠着修改一张商业插画的配色方案,对方喋喋不休地抱怨着“不够有冲击力”、“缺乏灵魂”。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陌生,带着公事公办的客气:“陈默先生?您好这里是‘视界·边缘’艺术展组委会我们注意到您三年前在青年艺术家联展上的作品《蚀》,非常欣赏您对都市异化感的表达这次展览我们想邀请您提供一幅代表作品参展……”。
“视界·边缘”?一个陌生的名字我皱皱眉,对这种名目繁多的展览邀请早已麻木正想习惯性婉拒,对方接下来的话却像一道电流,猝不及防地击中了我的神经末梢“另外,本次展览的策展人苏阳先生特别提到,希望您能亲临开幕式。
他说……您会感兴趣的”苏阳!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在我早已冻结的心湖里掀起了滔天巨浪握着手机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泛出青白色血液似乎瞬间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退得干干净净,留下一片冰冷的眩晕感。
耳边客户的聒噪和电话里的声音都变得模糊不清,只有“苏阳”两个字,如同重锤,反复敲打着我的耳膜策展人?苏阳?那个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张绝望自画像和一句冰冷诅咒的人?“喂?陈先生?您在听吗?”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一丝疑惑。
“……在”我费了很大力气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时间,地点”对方报了一个艺术区新落成的美术馆名字和开幕时间我机械地记下,挂了电话窗外是灰蒙蒙的城市天际线,和我此刻混乱一片的大脑如出一辙他回来了。
以策展人的身份他为什么找我?那句“别找我”算什么?那张蓝灰色的自画像又算什么?无数个问题像沸腾的气泡在脑海里翻滚、炸裂,却找不到一个出口开幕那天,天空依旧是这座城市常见的、压抑的铅灰色我刻意去得很晚,几乎是踩着开幕致辞的尾声才踏入那间名为“视界·边缘”的美术馆。
巨大的空间被精心分割,灯光聚焦在一件件展品上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抛光地板蜡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昂贵的香氛气味衣着光鲜的人们端着香槟杯低声交谈,脸上带着艺术圈特有的那种矜持和疏离我像一个闯入者,目光急切地在人群中搜寻。
心跳得又重又快,撞击着肋骨是他吗?那个背影?不是那个戴眼镜的?也不是就在我几乎要被失望和一种莫名的焦躁吞噬时,我的脚步猛地钉在了原地像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展馆深处,一面巨大的、特意留白的墙面上,悬挂着一幅令人窒息的画作。
它被放大了十倍那张画那张我卷起来、藏在旧画筒最深处、塞进床底的画!苏阳那张蓝灰色的自画像!此刻,它以近乎蛮横的姿态占据着整面高墙画面被放大后,那种混沌、扭曲、沉沦的视觉效果被无限倍地强化了大面积的、阴郁的蓝灰色块如同沉重的深海波涛,翻滚着,吞噬着画布中央那个模糊扭曲的人形轮廓。
那轮廓在巨大的画幅上显得更加渺小,更加无助,仿佛正被无边的忧郁和绝望一点点溶解、撕碎颜料堆积的厚重肌理,在专业射灯的照射下,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粗糙质感不再是纸张的冰冷,而是画布承载的、沉甸甸的痛苦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上头顶,我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目光死死地粘在那幅画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三年前那个撕裂的雨夜带来的剧痛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我几乎是踉跄着,一步一步挪向那幅画的介绍标签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虚浮得找不到着力点。
标签上的字迹清晰、冰冷:**作品名称:《无题·蓝灰》****创作者:苏阳****创作年份:2020****媒介:布面丙烯****作品说明:视觉衰退症患者眼中的自我****(注:本作品创作于作者确诊视觉神经渐进性萎缩症后三个月。
)**视觉衰退症……视觉神经渐进性萎缩……患者眼中的自我……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眼球,再刺入大脑深处眼前巨大的画幅瞬间扭曲、旋转起来,那些翻滚的蓝灰色块仿佛拥有了生命,发出无声的咆哮,要将我整个吞噬进去。
耳边嗡嗡作响,展厅里人群的低声交谈、轻柔的背景音乐,全都退潮般远去,只剩下血液冲刷太阳穴的轰鸣原来……如此那总是眯起的眼睛,那日渐模糊的画风,那拒绝户外光线的躲避,那对清晰轮廓的回避……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被那张冰冷的标签强行拼凑起来,形成一幅残酷无比的真相图谱。
他不是在追求什么抽象的艺术表达,他是在画他看到的、感受到的、那个正在一点点沉入黑暗的世界!画那个在模糊和扭曲中挣扎、溶解的自己!而我……我在做什么?我抱怨他把我画得太模糊,我疑惑他画风的改变,我甚至在他推开我、撕碎一切的时候,只是愚蠢地被那句“别找我”的嘶吼震住,然后……就真的放弃了寻找?任由他一个人在那片无边无际的蓝灰色深渊里独自沉没?
巨大的、迟来的、足以将人碾碎的悔恨如同海啸,瞬间将我淹没我死死抓住旁边的金属护栏,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当场呕吐出来就在这灭顶的眩晕和窒息感中,我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了一个身影。
在巨大画作斜对面的一个相对昏暗的角落远离人群的喧嚣,远离聚光灯的追逐他背靠着冰冷的白色展墙,身影几乎要融进那片阴影里苏阳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衬得身形比记忆中更显清瘦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脸上,赫然架着一副宽大的、几乎遮住了他半张脸的深色墨镜。
镜片在展厅幽暗角落的光线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像两潭深不见底的黑洞他就那么安静地站在那里,微微侧着头,仿佛在“看”着前方那幅巨大的、描绘着他自身沉沦的画作又或者,只是沉浸在自己墨镜之后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他的姿态沉静得近乎凝固,与展厅里流动的光鲜人群格格不入,像一尊被遗忘在角落的、沉默的雕像。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血液奔流的轰鸣我甚至忘了呼吸,眼睛死死地钉在那个角落的阴影里隔着人群,隔着三年的时光,隔着那幅巨大而痛苦的蓝灰色自白,我看着他墨镜遮住了他的眼睛,遮住了那曾经温和如琥珀、后来却蒙上毛玻璃般阴翳的窗口。
我看不到他的眼神,看不到他此刻是平静还是痛苦那挺直的鼻梁,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唇线,都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冰冷和陌生这就是他消失的理由这就是那句“别找我”背后,用绝望和自尊包裹起来的真相一个正在被黑暗缓慢吞噬的人,选择了独自沉没。
他用最激烈的方式推开我,用最冰冷的诅咒隔绝我,只是为了……不让我看到他的坠落?不让我背负他的黑暗?一股尖锐的疼痛猛地攫住了心脏,比三年前那个雨夜更甚那不是愤怒,不是怨恨,是一种被利刃反复切割的、迟来的、深入骨髓的钝痛和悔恨。
为什么我没有更早发现?为什么我没有更用力地抓住他?为什么……我如此轻易地就放开了手?人群依旧在低声谈笑,在画作前驻足、品评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的他,也没有人注意到展厅中央,一个失魂落魄、几乎站立不稳的男人。
巨大的画作像一块沉重的墓碑,矗立在我们之间然后,那个角落里的身影,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他像是感知到了什么,又或许只是无意识地调整了一下站姿他微微侧转的脸庞,那墨镜镜片的角度,似乎……正对着我所在的方向。
隔着攒动的人头,隔着展厅中央那片象征着无边痛苦和隔绝的蓝灰色画布,隔着三年的时光和一片沉沉的墨色黑暗,我仿佛感觉到一道无形的视线,穿透了所有阻碍,落在了我的脸上那视线没有温度,没有情绪,像来自宇宙深处最荒凉的角落。
但我知道,是他我猛地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几乎是凭着本能,我抬手,拉开了随身携带的旧帆布背包手指有些发颤,摸索着,触碰到一个熟悉的、硬质的边角我把它抽了出来那本速写本苏阳当年遗漏在出租屋的、沾着咖啡渍的速写本。
三年来,它一直躺在我的背包里,像一个无法愈合的疮疤,也像一个固执的、不肯湮灭的证据速写本的封面已经磨损得厉害,边角卷起,残留着早已干涸变色的咖啡渍痕迹,像一块丑陋的胎记我紧紧攥着它,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隔着人群,隔着那幅巨大的、无声咆哮的蓝灰色画作,隔着那片冰冷的墨镜,我高高地、几乎是颤抖地举起了它。
像举起一个沉默的证物,一个来自过去的、血淋淋的问号我的动作并不大,但在那个相对安静的角落,它显然足够引起注意我清晰地看到,苏阳墨镜下的脸庞,极其细微地绷紧了那紧抿的唇线似乎抿得更深,下颚的线条也显得更加冷硬。
他站立的姿态没有改变,依旧靠着墙,但那凝固的沉默里,骤然增添了一种无声的、紧绷的张力仿佛一座看似沉寂的火山,内部正酝酿着无声的岩浆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展厅里的空气似乎都停止了流动周围那些衣香鬓影、低声谈笑的人群,那些价值不菲的艺术品,全都退化成模糊的背景。
整个世界只剩下角落那片阴影,阴影里那个戴着墨镜、如同雕像般沉默的男人,以及我手中这本破旧、却重逾千斤的速写本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至少,他的脸正对着我的方向然后,在周围凝固的空气和无声的对峙中,我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沉重,翻开了速写本的最后一页。
纸张发出轻微而刺耳的摩擦声最后一页,并非空白也不是他撕毁后残留的碎屑映入眼帘的,是一幅画一幅完整的画一幅……我从未见过的画画面主体,是我不是他笔下惯有的那种模糊晕染的轮廓这幅画上的我,线条异常清晰、肯定,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精确。
是我坐在出租屋窗边那块光斑里的样子午后的阳光勾勒出我的侧脸轮廓,眉毛的弧度,鼻梁的线条,甚至下颚那一点点倔强的棱角,都清晰可见眼神专注地望着画板的方向,嘴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浸于创作时的紧绷那是我熟悉的,我自己镜中的模样。
然而,这清晰的我,却被一种触目惊心的方式“呈现”着整幅画的背景,或者说覆盖在“我”之上的大部分区域,被一层厚厚的、仿佛用刮刀狠狠涂抹上去的蓝灰色颜料所覆盖!那蓝灰色如此浓重、如此压抑,和我身后那幅巨大的自画像如出一辙,如同凝固的、绝望的深海。
但这层厚重的、令人窒息的蓝灰色,在画面中心——也就是“我”的位置——却被什么东西,以一种近乎粗暴的方式,硬生生地撕开了!那撕开的边缘参差不齐,极其锐利,像被无形的利爪狠狠撕裂透过这撕裂的、不规则的巨大豁口,下面那层清晰的、完整的“我”,才得以显露出来。
金色的阳光透过这撕裂的豁口,泼洒在“我”的头发、肩膀上,形成强烈的明暗对比那清晰的我,如同从一片沉重绝望的蓝灰色废墟中,被一种近乎毁灭性的力量,强行撕扯出来,暴露在光明之下画面的撕裂处,颜料层被剥离,露出底稿的纤维,甚至能看到他用炭笔打下的、更早的草稿痕迹。
就在这撕裂的边缘,一处不起眼的角落,覆盖的蓝灰色颜料被刮开了一小块,露出了下面一层——那下面,赫然是几朵用极细的笔触勾勒的、极其微小、但线条清晰流畅的白色雏菊那是我很久以前,在那家咖啡馆,随手画在他速写本角落的涂鸦。
而在整幅画的右下角,用极细的铅笔,写着一行几乎被蓝灰色覆盖、需要仔细辨认才能看清的小字:> **穿过蓝灰,是你唯一的清晰**我举着速写本,手指因为用力而剧烈地颤抖着,指关节绷得发白那撕裂的画面,那蓝灰色废墟下清晰完整的我,那行几乎被淹没的小字……像一道道无声的惊雷,在我混乱一片的脑海中反复炸响。
悔恨、震撼、迟来的巨大悲伤,还有一丝荒谬绝伦的、被命运捉弄的苦涩感,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我所有的堤坝原来……原来是这样!他撕毁的,从来不是我他撕毁的,是他自己眼中那片绝望的蓝灰色幕布!他在这片不断侵蚀他视界的混沌里,用尽全力撕开了一道口子,只为……看见我?留住我?哪怕在他自己的世界已经模糊扭曲、分崩离析的时候,他依然固执地、近乎悲壮地,把我画成了他沉沦世界里唯一清晰的坐标?。
“你会恨我……”分手前夜他紧紧抱着我时,那句带着绝望颤音的低语,此刻如同淬毒的箭矢,带着迟来的、洞穿一切的力量,狠狠扎进我的心脏原来那不是推开,那是……诀别的预告他早已预见我将承受的痛苦,却依然选择了独自坠入黑暗。
我猛地抬起头,视线穿过人群,再次死死钉在那个角落的阴影里苏阳依旧站在那里,靠着冰冷的白墙,深色墨镜隔绝了一切窥探他微微偏着头,脸孔依旧朝着我的方向,仿佛在“看”着我手中高高举起的速写本,也“看”着那幅被他用蓝灰色覆盖、又被他亲手撕裂、暴露出清晰影像的画。
他看到了吗?他“知道”我翻开了这一页吗?隔着那层墨镜的绝对黑暗,他还能“感知”到这幅画的存在吗?他紧抿的唇线,绷紧的下颚,那凝固如雕像的姿态里,是否也翻涌着和我一样滔天的巨浪?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中流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周围的喧嚣被过滤成一片模糊的嗡嗡声我的手臂因为长时间的举起而开始酸痛、麻木,但我固执地维持着那个姿势,像一个等待审判的囚徒,又像一个举着战旗的士兵终于,在令人窒息的漫长沉默之后,我看到角落里的身影,极其缓慢地动了一下。
苏阳的身体离开了倚靠的墙壁他站直了他没有说话没有向我走来甚至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隔着人群,隔着那幅巨大的、象征着他内心深渊的蓝灰色画作,隔着三年来横亘在我们之间的一切痛苦、悔恨和无法言说的黑暗,微微抬起了下巴。
然后,他抬起一只手那只手在展厅幽暗角落的光线下,显得异常苍白、修长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重感那只手,缓缓地、缓缓地抬向他脸上那副宽大的深色墨镜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镜框边缘,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紧接着,那副墨镜,被他轻轻摘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