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不是少年＂李根，你二叔说见到你对象嫁人了！＂刚踏入村口，就听见背后一声喊我心头一颤，捏紧了行李带，双腿有些发软那是1978年的隆冬，北风裹挟着雪粒刮在脸上生疼整个桥头村都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寒气中，偶尔有炊烟从低矮的房顶袅袅升起。

我穿着新发的军便服，胸前的提干喜报被棉袄掖得严严实实肩上的行李包里，装着我精心准备的礼物——一块上海产的手表和两尺花布五年军旅生活，我从一个懵懂少年蜕变成了连队的技术骨干我心里揣着满满的喜悦，准备回乡探亲，和我的小芳完婚。

部队首长听说我要结婚，特意批了我二十天的假期说起王小芳，那是我从小学就认定的人她比我小两岁，梳着两条又黑又亮的麻花辫，眼睛弯弯的像两轮新月，笑起来还有一对小酒窝我们一起上学，一起放牛，一起下河摸鱼，在生产队的田埂上一坐就是一下午。

那时候，我用小刀给她削柳条做的小篮子，她则给我缝制布兜装弹珠十八岁那年，大队广播站的高音喇叭响彻全村，宣布了征兵的消息我第一个报名参军，想着为家里争光，也为将来能娶小芳打下基础临行前夜，我和小芳在村边的小河堤上坐了整整一晚。

月光下，她的眼泪在脸上划出两道银亮的痕迹＂小根，你一定要写信啊＂她抽泣着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等我，＂我握住她的手，＂我一定回来娶你＂第二天，她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紧紧攥着我送她的那块粉红色手帕，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村里的老少爷们敲锣打鼓送我上路，小芳却始终垂着头，不敢看我

＂等我回来娶你＂我大声说，生怕她听不见我的承诺五年来，我俩书信不断每当战友们都收到家信时，我的信总是最厚的那一封那信纸上，小芳的字迹端正工整，像她这个人一样，朴实无华却格外认真小芳在信中说，生产队的活很累，但她从不叫苦；说家里盖了新房，三间正屋一间厢房，爹娘都盼着我回来；说村里张家的闺女嫁去了县城，李家的儿子娶了隔壁村的姑娘，就她一人还在等。

信的最后，她总会说：＂我等你回来＂我把她的每一封信都小心翼翼地叠好，放在贴身的口袋里我在回信里写连队的趣事，写城市的繁华，画了无数个团圆的日子有时候夜深人静，我会偷偷拿出她的照片，在煤油灯下端详许久可现在，村里传来的第一个消息，却是她要嫁人了。

＂哎哟，李根，你怎么不说话啊？＂老李头一脸疑惑地看着我，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咋地，当了干部就不认识我老李头了？＂我回过神来，勉强笑了笑：＂李叔，您说笑了没事，走，回家看看爹娘去＂我拖着沉重的脚步，恍惚间想起了和小芳一起爬过的那棵老榆树，一起在生产队偷着摘过的青杏子。

那时她总会把最大最甜的留给我，自己吃小的，还总说＂不酸，真的不酸＂走过青石板路，转过那片熟悉的槐树林，远远就能看见村北的红砖房鞭炮声由远及近，夹杂着唢呐的欢快声调，一队穿着红色喜服的人浩浩荡荡向这边走来。

＂哎呀，这不是小芳的接亲队伍吗？＂老李头感叹，搓着手笑道，＂听说是嫁给县城供销社主任的儿子，张三多。那小子有本事，会来事，听说还有辆自行车呐！＂

远处，大红的彩纸在空中飘舞，一群孩子跟在队伍后头抢着捡红包接亲队伍越来越近，我站在路边，双脚像生了根队伍中间，一个身着红色棉袄的姑娘被簇拥着，她的脸藏在红盖头下，但那熟悉的身影已经刻在我心里五年那是小芳，我的小芳，现在却要成为别人的新娘。

＂小芳...＂我轻声叫着，声音淹没在欢闹声中心如刀绞，却不得不强装微笑穿红衣的伴娘——小芳的堂妹王小兰，突然发现了我，惊讶地叫出声：＂李根回来了！李根提干回来了！＂人群骚动起来，唯有新娘纹丝不动，仿佛石化在那里。

＂哟，李根回来啦！听说还提干了呢！＂张队长眯着眼睛打量我＂是啊是啊，可惜晚了一步，新娘子都要出门了＂有人笑着打趣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接亲队伍很快过去了，只留下一地鞭炮屑和我空荡荡的心。

回到家，简陋的三间土坯房还是老样子，只是门楣上贴了一副新春联，想必是为我回来准备的院子里，母亲正在灶台前忙活，听见动静，抬头一看是我，立刻放下手中的铁锅，小跑过来＂根子回来了！＂母亲眼中含着泪光，上下打量着我，时不时摸摸我的衣袖，抚摸着我的军便服，眼中满是自豪；＂瞧瞧，我儿子多精神，当兵都当成干部了！＂。

父亲从里屋出来，干瘦的身板挺得笔直，咳嗽几声后点了根烟：＂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简短的话语里，是掩不住的喜悦屋里飘着熟悉的土炕味和煤油灯的气息，墙角的老式收音机还是我走时的那台＂红灯牌＂，只是外壳已经褪色。

墙上新添了一张毛主席像，下面贴着我寄回的几张黑白照片

晚饭很丰盛，母亲特意杀了只老母鸡，还蒸了我最爱吃的红枣馒头桌上摆着几样家常小菜，荤素搭配，在这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已是难得的奢侈＂儿子，多吃点＂母亲不停地给我夹菜，眼睛一直盯着我，仿佛怕我下一秒就会消失饭桌上，父母说起了村里的变化，谁家盖了新房，谁家添了孙子，说得热闹。

唯独避开了小芳的事情＂爹，小芳她...＂我终于问出口，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母亲的筷子停在半空，和父亲交换了一个眼神＂她等不及了＂父亲的声音低沉，吐出一口烟圈，＂前年她娘得了病，家里揭不开锅，县里来人给介绍了这门亲事。

＂＂可是她明明在信里...＂我的声音有些发抖＂哎，女娃娃心思难测啊＂母亲叹了口气，拍拍我的手，＂儿子，别想了，村里有的是好姑娘那个从上海来的知青林老师，长得文静秀气，听说还会拉二胡呢＂我默默低头扒饭，不想让父母看见我眼中的泪光。

夜里，我躺在记忆中的老炕上，借着微弱的月光，回想着这些年的信件小芳从未提及家中困难，从未透露过变心她最后一封信是在三个月前，依然充满了对未来的期盼窗外，北风呼啸，像是在为我哀伤不知过了多久，我才迷迷糊糊地睡去，梦里全是小芳的笑脸。

第二天一早，村长王大伯登门，身后跟着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姑娘，说是知青点的林老师，想介绍给我认识。林老师穿着一身深蓝色的确良布衣服，梳着齐耳的短发，看起来确实文静。

＂李干部，久仰大名啊！＂她礼貌地打招呼，声音很轻柔我心不在焉地应付着，思绪早已飘到了小芳家村长和林老师走后，我在院子里来回踱步，想着要不要去找小芳问个明白＂去吧，憋在心里难受＂父亲突然说道，递给我一支烟，＂男子汉，有啥想不开的。

＂傍晚，我独自一人来到王家门口院子里忙着置办明日婚礼的物件，喜气洋洋大红的灯笼高高挂起，墙上贴满了＂囍＂字王家本是村里的贫农，现在为了这门亲事，看来是下了血本我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却看见小芳从后门溜了出来。

她穿着一身红色的新衣裳，头上别着喜花，在夕阳的映照下，美得让人心碎＂李根哥...＂她轻唤一声，嗓音哽咽月光下，她比记忆中消瘦了许多，眼睛里依然是那片澄澈的湖水，只是多了几分沧桑她的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一如五年前我离开时的模样。

＂为什么？＂我问，声音比想象中平静＂李根哥，我对不起你＂小芳低着头，泪如雨下，香肩微微颤抖，＂娘病了，家里揭不开锅他家答应给娘治病，给我弟上学的钱...＂＂张家条件好，能给你幸福，我懂＂我苦笑一声，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不是的！＂小芳急切地抬头，＂我没想过变心可是娘的病越来越重，医药费像无底洞，家里连口粮都快保不住了村里人劝爹把我嫁出去...＂我想起村里的说法，病了连看病都是个奢侈小芳的母亲得的是肺病，需要长期吃药，这在当时无疑是一笔不小的负担。

＂那你为什么不在信里告诉我？我可以想办法啊。＂我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不想耽误你提干＂小芳抬起头，眼中是我熟悉的倔强，＂你是村里第一个提干的，多光荣啊我怎么能拖累你？大家都说女人不能拖男人后腿...＂她的话让我心如刀绞五年的等待，无数的承诺，就这样被现实打得粉碎＂你当时要是告诉我，我会立刻回来的。

＂我低声说＂我知道你会，所以我更不能说＂小芳擦了擦眼泪，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李根哥，我欠你一辈子的情，来生再报答你＂我哑口无言，心中的怨恨化作一股酸楚＂还有...＂小芳犹豫片刻，＂我去年给你写过一封信，说明了一切，没收到吗？＂。

我摇摇头：＂没有最后一封是你说村里办起了夜校，你报名学缝纫的那封＂小芳的眼神黯淡下来：＂我就知道，可能是寄丢了吧＂＂小芳！小芳！＂屋里传来她母亲的呼唤声＂我得回去了＂小芳擦干眼泪，正要转身时，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塞到我手中，＂这个你留着吧，我不能再戴了。

＂那是一个小布包，打开一看，是我临走前送给她的那块手帕，已经洗得有些褪色，却依然干净整洁，叠得方方正正＂李根哥，明天...你不要来了，我怕...＂小芳的声音哽咽，话没说完就跑回了屋里我站在那里，手中的手帕被泪水浸湿。

远处，村广播站的大喇叭正播放着《东方红》，那欢快的曲调与我此刻的心情形成了鲜明对比回家的路上，我在村口的小卖部买了两瓶二锅头店主老张看我一眼，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句：＂李干部，想开点＂我带着酒回到家，父亲看了一眼，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拿出两个小酒盅。

我和父亲面对面坐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一言不发地喝着酒

＂爹，她说给我写过一封信，解释了一切＂我终于打破沉默父亲的手明显颤抖了一下，眼神有些躲闪：＂可能是...寄丢了吧＂我心中一动，放下酒盅：＂爹，您老实告诉我，是不是您收了我的信？＂父亲沉默了许久，最后长叹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

第三天，我从父亲的箱底找到了那封被拆开的信信纸已经有些泛黄，但上面的字迹依然清晰小芳在信中详细解释了家里的困境，母亲的病情，还有她被迫接受这门亲事的无奈最后一段话写得尤为凄婉：＂李根哥，我对不起你，但我别无选择。

希望你能找个比我好的姑娘，过上幸福的日子＂＂为什么？＂我抬头看着父亲，心中既是愤怒又是悲伤父亲垂着头：＂怕你分心，耽误前程你好不容易有出息，当上了干部，要是因为儿女情长回来，那不就白搭了吗？＂＂可是爹，这是我的人生啊！＂我忍不住嚷道。

＂你以为我不心疼啊？＂父亲突然提高了声音，＂你娘天天念叨着你和小芳的事，我心里也不是滋味可是儿子，咱们农村人，不就是盼着下一代能过得比自己好吗？＂看着父亲布满沧桑的脸，我的怒气渐渐消散他是爱我的，用他那一代人的方式。

婚礼那天，我站在围墙外看着小芳披着红盖头被迎进洞房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村里几乎所有人都来凑热闹张家人满面春风，王家人喜极而泣唯有我，站在角落里，如同一个局外人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小芳感应到了我的存在，她的脚步微微一顿，红盖头下似乎有什么东西闪烁了一下——是泪光吗？但很快，她就被人群簇拥着消失在了洞房门后。

人群散去后，我默默收拾行囊，决定提前返回部队＂儿子，留下来吧，村长说林老师挺好的＂母亲拉着我的手，眼中满是期盼＂不了，娘我得回去＂我把提干喜报塞进她手里，＂以后日子会好的等我再立些功，就回来接您和爹去城里住。

＂母亲眼中含着泪，却硬是挤出一个笑容：＂好，娘等着那一天＂离开村子的那天，天空飘着小雪村口的老槐树依然挺立，只是枝干更显苍老我站在那里，回望着这个生我养我的地方，心中有太多不舍，却又不得不离开回到部队后，我像变了个人，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

战友们都夸我拼命三郎，只有我知道，那是为了麻痹自己，忘记那段刻骨铭心的感情五年过去，我调去了军工厂，又过了五年，我转业回乡那是1988年的夏天，改革开放已经如火如荼，我带着积蓄在县城开了家电器店生意不错，我买了两居室的楼房，娶了同厂下岗的会计小赵，生了个儿子。

日子过得平淡却安稳一次回村探亲，经过王家门口，看见小芳正搀扶着她娘晒太阳十年过去，她的母亲虽然消瘦，但气色比从前好多了；身边围着个七八岁的孩子，虎头虎脑的，正在地上追一只蝴蝶小芳比从前丰腴了些，脸上的稚气早已褪去，但眉宇间依然带着我熟悉的温婉。

她看见我，先是一愣，继而笑了笑，眼角已有了细纹＂李根哥。＂她轻声唤道，一如当年。

＂小芳＂我点点头，庆幸岁月待她还算温柔，＂你娘的病好些了吗？＂＂好多了，多亏了张家＂她目光中流露出感激，＂听说你在县城开了家电器店，还买了楼房，真为你高兴＂我们就这样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谈着各自的生活她说她儿子上了小学，学习很好；我说我儿子刚会走路，调皮得很。

言谈间，我发现她虽然没有过上大富大贵的生活，但也算安稳张家虽然算不上多疼她，但对她父母很是孝顺，这在当时已是难得＂你...过得好吗？＂临别前，我忍不住问道小芳看着远处玩耍的儿子，轻轻点了点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我知足了＂我们没有多言，只是相视一笑有些缘分，注定只能是过客；有些责任，却要用一生去履行年少时不懂，以为爱情可以战胜一切；长大后才明白，生活从来就不是诗回城的路上，我掏出钱包，那块褪色的手帕还安静地躺在里面。

十年了，我依然舍不得丢掉或许它代表的不仅是一段感情，更是一个时代，一种生活，和那些再也回不去的青春岁月下了班车，县城的街道已经灯火通明新建的商场里传来流行歌曲，年轻人挽着手走在街上，姑娘们穿着时髦的喇叭裤，小伙子们留着平头。

这是一个全新的时代，充满了希望和活力我抬头望向天空，冬天已过，春意正浓那些曾经的遗憾和痛苦，都已被时光冲淡人生没有如果，只有结果和继续归来已是不惑之年，少年时光早已远去，但内心深处，那个爱着小芳的少年，却永远鲜活。

或许这就是生活，平凡而真实，有遗憾也有温暖。我们都在时代的洪流中，扮演着各自的角色，承担着各自的责任，然后慢慢老去，像村口那棵老槐树，静静地见证着岁月的变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