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温＂七十岁了，活得还有什么意思？不过是日复一日地等死罢了＂我把目光从棋盘上移开，看向老伙计李大明那张布满沟壑的脸天气微凉，我下意识地拢了拢身上的老式呢子外套，这是我六十岁生日时老伴儿张翠芳给我买的，如今已经有些磨损了，但我舍不得换。

我叫罗松涛，今年七十一岁，是一名退休教师自从老伴儿五年前因病离世后，我一个人住在这个建于八十年代的老旧小区里，日子过得既单调又规律清晨六点起床，这是多年来刻在骨子里的习惯煮一小碗小米粥，配上自己腌的咸菜，有时候再煎个鸡蛋。

老伴儿在世时，总说我煎鸡蛋的手艺不行，非要两面煎得焦黄，失去了嫩滑的口感吃完饭后，我会把那台老式收音机打开，听听早间新闻这台上海牌收音机是我教书时代的宝贝，陪伴我度过了无数备课的夜晚然后戴上那副老花镜，翻开单位订阅了几十年的《人民日报》，虽然现在年轻人都用手机看新闻了。

＂松涛，今天又要去＇站岗＇啊？＂对面单元的王大婶叫住了我，她正在楼道里擦拭那盆养了十几年的吊兰＂是啊，老规矩，去公园转转，活动活动筋骨＂我笑着回应，心里明白这是老年人之间的调侃，所谓＂站岗＂，不过是每天上午雷打不动地去小区花园里晒太阳、扯闲篇儿。

小区的花园不大，几棵上了年纪的法国梧桐，遮出一片清凉的树荫几张水泥棋桌早已斑驳，却是我们这些老头子聚集的地方＂老罗，昨天那盘残局，我回家琢磨了一宿，你那车马炮配合还真有两下子＂李大明放下手中的保温杯，笑眯眯地说。

我们这代人，年轻时没什么休闲活动，闲暇就是看看书，下下棋李大明是我在教书时代的老同事，教物理的，脑子灵光，下起棋来却毛躁，常输在急脾气上＂哪里哪里，侥幸赢了今儿个咱们再杀一盘？＂我掏出贴身口袋里的老怀表看了看，刚过九点，时间还早。

这枚上海牌怀表是我从教四十年时学校发的纪念品，一直带在身上，成了计量时光流逝的信物每当我打开表盖，总会想起讲台上的粉笔灰，学生们专注的眼神，以及那个满怀理想的青年教师罗松涛回到家，先打扫屋子两居室的老房子，是八十年代单位分的福利房，六十多平米，承载了我大半生的记忆。

客厅里的老式柜子上，摆放着我和老伴儿的结婚照，那是七十年代初的风格，黑白照片，我穿着笔挺的中山装，她穿着朴素的碎花衫，脸上带着含蓄的笑容洗洗涮涮，到了十一点，就该准备午饭了一个人的饭菜简单，炒个青菜，热个剩饭，有时候打开冰箱，还能找到老伴儿生前包的速冻饺子。

每次吃这些饺子，我都会小心翼翼地煮，仿佛这是最后的连接，一旦吃完，她就真的离我而去了午饭后小憩一会儿，老人家都这样，精力不济啊醒来后泡上一杯茶，翻开那本《平凡的世界》，这是我教语文时最推崇的小说之一，讲述普通人在时代洪流中奋斗的故事，每次重读都有新的感悟。

下午两点多，天气好的话，我就到楼下花园的棋桌前，跟老伙计们下几盘象棋。有时也会遇到退休工人刘师傅和他的老伙计们打扑克，那阵仗热闹，我们这些知识分子就显得文静多了。

＂松涛，你孩子们啥时候回来看你啊？＂李大明一边思考棋局，一边随口问道我轻轻叹了口气，眼前浮现出儿子一家的模样儿子罗建国在南方一家企业做高管，忙得很，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次面说来也怪，他取名＂建国＂，是因为赶上了建国三十周年，如今倒成了同龄人中少有的＂老派＂名字了。

＂建国说过年可能回来，但他们那边太忙了，我也不想麻烦他＂我淡淡地说，手上的棋子却迟迟没有落下女儿罗小燕嫁到了加拿大，隔着大洋，更是难得团聚当年她考上大学后不久，国家就开始改革开放，有机会就出国了这在当时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啊，我和老伴儿敲锣打鼓送她上飞机，内心却满是不舍和担忧。

他们常在电话里说：＂爸，您要是愿意，就来我这儿住段时间吧我们接您过来住＂我总是笑着拒绝：＂我这把老骨头，哪里还折腾得起再说了，我这不挺好的嘛有老朋友，有老邻居，都是几十年的交情了＂其实，谁不知道呢，到了我们这个年纪，最怕的就是给儿女添麻烦。

儿女有儿女的生活，哪能总围着老人转再说，他们的生活节奏那么快，我这慢悠悠的老人，怎么能跟得上？这些年，老伙计们一个个离开了去年，教化学的王老师突发脑溢血，走得毫无征兆；前年，住我楼上的刘大爷心脏病发作，一夜之间就没了；再早些时候，小区门口卖早点的张大姐也因病去世了。

每次听到这样的消息，我都会怔怔地出神，然后回家翻开那本老得发黄的通讯录，又划掉一个名字昨天下午，我像往常一样坐在小区的棋桌前，正和李大明杀得难解难分，却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思路。

＂罗老师？您是罗松涛老师吗？＂我抬头看去，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西装笔挺，看上去气度不凡我眯着眼睛端详了半天，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这个人老年人记性都不太好，特别是对年轻人的面孔，总觉得陌生又熟悉＂老师，我是张明啊，八五届三班的张明。

＂他激动地说道，声音有些颤抖＂张明？＂我重复着这个名字，脑海中努力搜寻着记忆＂就是当年数学总考不及格，您总是放学后留下来给我补课的那个张明您还记得吗？您说过，要是我数学能及格，您就请我吃红烧肉呢！＂他笑着说，眼睛却湿润了。

恍然间，我记起了这个名字那是我教过的一届学生，当时正值改革开放初期，全国上下都充满了朝气与希望那时候我们学校还是砖瓦房，课桌是木制的，上面刻满了学生们的涂鸦冬天没有暖气，大家挤在一起，哈着白气读书张明是班里家境最差的学生之一，父亲是工厂的普通工人，母亲是街道清洁工，但他学习却很刻苦，每次课后都会拿着本子来问问题。

＂哎呀，张明！是你啊！＂我站起身来，情不自禁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么多年了，你变化真大啊！当年那个瘦小的孩子，现在成了一表人才！＂＂是啊，罗老师，四十年了＂张明的眼睛湿润了，＂我找您可找了好久，去了母校，他们说您早就退休了。

我又去了您以前住的老校区，那里已经拆迁了最后在社区服务中心的老照片上认出了您，才打听到您住在这儿＂看着张明激动的样子，我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这么多年过去了，竟然还有学生记得我这个老教书匠当年那个班级有五十多个学生，我能记住的也就十几个，没想到他们却记得我。

＂老师，我们能找个地方好好聊聊吗？有太多话想跟您说了＂张明恳切地说当天晚上，张明请我在小区附近的饭馆吃了顿饭虽然是家普通的小饭馆，但张明却点了不少菜，还特意要了一盘红烧肉，说是＂兑现老师的承诺＂看着那盘油光发亮的红烧肉，我眼圈不禁红了。

张明现在是一家教育科技公司的创始人，公司规模不小当年那个数学总考不及格的孩子，如今成了互联网行业的佼佼者饭桌上，他说起了当年我如何鼓励他不要放弃数学，如何在他家庭困难时悄悄塞给他买参考书的钱，如何在班会上为被嘲笑的他主持公道。

那些我早已淡忘的小事，他却记得一清二楚＂罗老师，您知道吗？有一次我因为家里困难，交不起学费，想辍学打工是您去我家做思想工作，还跟学校申请了助学金那天晚上，我爸喝了点酒，抱着您哭，说＇罗老师，你是我们家的大恩人＇。

我躲在屋里，也哭了一晚上＂听着张明的讲述，我的眼前浮现出那个破旧的平房，屋内昏暗的灯光下，一家人挤在一起，艰难却又充满希望那是一个物质匮乏但精神富足的年代，我们这些教书人，虽然工资微薄，却有着改变命运的力量。

＂罗老师，您知道吗？我们班上有十几个同学，一直保持着联系。我们甚至建立了一个读书会，就叫＇松涛读书会＇。取的就是您的名字，因为当年您总鼓励我们多读书，说读书能让人站得更高，看得更远。＂

听到这里，我的眼眶湿润了原来，我的教育生涯并非毫无痕迹，那些年轻的面孔，那些充满希望的眼神，原来都记得我这个老教书匠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以为自己的付出如同石沉大海，没有人记得，没有人在意但事实上，那些种子早已生根发芽，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茁壮成长。

＂老师，这是我们读书会的一些照片和资料＂张明从包里拿出一个精心装裹的牛皮纸袋，＂我们每个月都会聚一次，讨论一本书最近我们在读余华的《活着》，您看，这是我们的读书笔记＂我小心翼翼地打开纸袋，里面是一沓照片和手写的笔记。

照片上，一群中年人围坐在一起，手里捧着书，脸上带着认真的表情我一眼就认出了几个当年的学生：坐在角落里戴眼镜的是当年班上的＂文学少女＂李小雨；旁边那个秃顶的胖子是曾经瘦得像竹竿的体育特长生王强；还有那个一头花白短发的女士，应该是当年害羞内向的班长赵红梅。

看着这些曾经青涩的面孔如今已经步入中年，我的心中百感交集时光匆匆，一晃四十年过去了，他们都有了自己的家庭，事业，而我，也从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教师变成了孤独的老人＂罗老师，我们一直想找您，想告诉您，您对我们的影响有多大。

可是学校说您搬家了，联系不上这次能找到您，真是太好了＂张明激动地说，＂老师，我们读书会下个月的活动，您能来吗？大家都很想见您＂＂好，好，我一定去＂我点点头，声音有些哽咽接下来的日子，我的生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张明不仅经常来看我，还带来了其他几位昔日的学生他们中有医生、工程师、企业家，也有普通的工人、职员但无一例外，他们都记得我当年的教诲，记得我在他们最迷茫的青春期给予的指引

刘梅是现在的一名中学语文老师，她带来了自己的教案，说是借鉴了我当年的教学方法；王勇成了一名外科医生，他说当年是我鼓励他报考了医学院；还有张小东，现在是一家国企的中层管理人员，他说当年我教他写的第一篇作文《我的理想》，至今还珍藏着。

每次见到这些学生，听他们讲述各自的人生故事，我都会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和满足感原来，我的一生并非碌碌无为，而是通过他们，延续了我的价值和意义一个月后，我参加了＂松涛读书会＂的活动那天，有二十多位昔日的学生齐聚一堂，大家围坐在一起，讨论着余华的《活着》。

看着他们热烈讨论的样子，我仿佛回到了四十年前的课堂，那时候我正站在讲台上，激情洋溢地讲解着文学作品的魅力活动结束后，张明送我回家路上，他突然问我：＂罗老师，您觉得晚年最困难的是什么？＂这个问题让我沉默了。

回到家后，我站在窗前，望着远处的灯火，心中思绪万千晚年最难熬的是什么？不是身体的病痛，不是生活的不便，而是那种被时代遗忘的感觉，那种存在感的缺失当你的同龄人一个个离去，当你的经验和知识不再被需要，当你的日子只剩下等待死亡，那种空虚和无力感，才是最难以忍受的。

第二天一早，我收到了一封特殊的邀请函，是社区＂四点钟学校＂发来的这是一个面向社区孩子的课后辅导班，邀请我去当志愿者老师，每周两次，教孩子们语文和阅读我犹豫了几天，最终还是应了张明的劝说，答应了下来

＂罗老师，您看过《活着》这本书，就知道人活着的意义不仅仅是为自己，更是为了传承和延续您的知识和经验，不应该被时间埋没，而应该传递给下一代＂张明诚恳地说我心中一动，想起了老伴儿生前常说的一句话：＂松涛啊，你这一辈子教书育人，桃李满天下，比我有意义多了。

＂当时我只是笑笑，没当回事如今想来，或许她早就看透了人生的真谛第一次走进＂四点钟学校＂的教室，我的心情既紧张又兴奋教室不大，简单布置了二十几张桌椅，墙上贴着孩子们的绘画作品看着这些充满童趣的画作，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是生命的延续。

＂罗爷爷好！＂孩子们整齐地问好，那清脆的声音让我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大家好！＂我笑着回应，拿出了精心准备的教材，＂今天，我要给大家讲一个关于书籍的故事＂就这样，我的生活又有了新的意义和目标每周二和周四下午，我会准时到社区活动室，给孩子们讲故事、教知识。

有时候，张明和其他学生也会来旁听，然后一起回忆当年的趣事一天下棋时，李大明突然说：＂老罗，你这段时间变年轻了，脸上有光彩了＂我笑而不语，心想，或许这就是生命的奇妙之处吧当你找到了存在的意义，当你感受到被需要的温暖，即使是垂暮之年，也能焕发出新的活力。

＂罗老师，我们都老了，都有说不出口的孤独和恐惧＂临走前，李大明喝了口茶，意味深长地说，＂你知道我们这个年纪最怕什么吗？不是死亡，而是被遗忘，是觉得自己活着没有意义看看你现在，多好啊，有学生惦记，有孩子崇拜，这辈子值了。

＂

我点点头，心中百感交集是啊，晚年单身的男人，生活中最难熬的，不是照顾不了自己的起居，不是没人说话的寂寞，而是那种被遗忘的恐惧，那种生命逐渐失去意义的空虚感有一天，我整理老照片时，发现了一张全家福那是我们一家四口在天安门前的留影，那时候孩子们还小，老伴儿正值壮年，而我，满头黑发，意气风发。

照片背面，是老伴儿的字迹：＂1985年国庆节，全家人第一次进京旅游松涛说，要让孩子们多见世面，开阔眼界＂看着这张泛黄的照片，我忽然明白了什么叫＂人生圆满＂不是大富大贵，不是功成名就，而是在有限的生命中，留下了自己的痕迹，影响了他人的生活，传递了爱与知识。

现在，我的生活又恢复了规律，但不再单调早上起床，做好早饭，看看报纸；中午小憩后，准备第二天的课程内容；下午四点，准时到社区活动室，给孩子们讲故事、教知识；晚上回家，偶尔会收到学生们寄来的明信片或者特产，有时候张明会带着家人来看我，那个调皮的小外孙总能让我开怀大笑。

上周，儿子罗建国打来电话，说要趁着五一假期回来看我电话那头，他的声音有些迟疑：＂爸，您最近还好吗？张明跟我联系了，说您在社区当志愿者老师，很受欢迎＂＂挺好的，别担心你们工作忙，不用特意跑回来＂我轻声说，却在心里期待着见到儿子一家。

＂爸，对不起，这些年我们很少回去看您＂儿子的声音有些哽咽，＂我一直以为您过得很好，不需要我们操心直到张明联系我，我才知道，原来您一个人在家，过得那么孤单＂＂傻孩子，爸爸不孤单＂我笑着说，＂爸爸有很多学生，很多朋友，还有那些可爱的孩子们。

你们有自己的生活，爸爸理解＂挂了电话，我走到窗前，望着远处的夕阳晚霞映红了整个天空，美得让人心醉我忽然想起了一句古诗：＂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是啊，人生的黄昏也可以如此美丽，如此充实我忽然明白，晚年生活的意义不在于等待，而在于传递。

传递经验，传递知识，传递温暖就像一根蜡烛，即使燃到了尽头，也能点亮另一根蜡烛，让光明得以延续人生的余温，也许就是这样，在无声无息中温暖他人，也照亮自己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找到了存在的价值，也完成了生命的使命。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我回到了三十多岁时的课堂，黑板上写满了粉笔字，窗外阳光明媚，教室里坐满了专注听课的学生我正讲着一篇课文，声音洪亮，充满激情讲台下，是一张张年轻的面孔，眼神中满是求知的渴望和对未来的憧憬。

醒来时，窗外已经天亮，阳光透过窗帘照进来，温暖而明亮我躺在床上，回味着梦中的场景，心中充满了平静和满足我拿起床头柜上的怀表，轻轻擦拭着表面的灰尘时间在流逝，但价值永存只要还有人记得我，只要我的知识和经验还能传递下去，我的生命就没有虚度。

或许，这就是晚年生活最美好的状态—不是等待生命的终结，而是在余温中继续温暖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