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转弯处＂秦师傅，这钟修好了吗？＂老刘探头进来，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五元纸币＂修好了修好了，您瞧，走得多准＂我小心地将那只老挂钟递给他，满脸堆笑我叫秦志强，今年四十有三，在县城一间不足十平的小铺里修钟表为生。

铺子虽小，却是我的栖身之所，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钟表，滴滴答答的声音是我日夜相伴的朋友右腿装着假肢，走路时总带着节奏分明的＂咚、拖＂声，这是1994年那场工厂事故给我留下的印记每逢阴雨天，腿根处就隐隐作痛，提醒我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那年我在县机械厂当钳工，厂里有个老式收音机，每天播送着改革开放的喜讯可惜好景不长，外面的私营企业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国营厂子却越来越不景气我们厂的设备老得掉渣，维修经费年年减少那是七月的一个闷热午后，车间里汗味混杂着机油味，叫人透不过气。

我正在那台年久失修的压力机前忙活，机器突然失控，等我反应过来时，右腿已经被卷了进去工友们的惊呼声，厂医院刺鼻的消毒水味，县医院冰冷的手术台，这些记忆碎片至今时常在梦中惊醒我＂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

＂我摇摇头，把那些不愉快的回忆抛到脑后妻子王丽在医院照顾我半年，眼里的爱意却一天天淡去她是县棉纺厂的女工，模样周正，嫁给我时，左邻右舍都羡慕得很可人这辈子，有福同享容易，有难同当难啊出院后第三个月，她提出离婚。

那天晚饭后，她坐在我对面，摆弄着搪瓷缸子里的筷子，迟迟不肯抬头＂志强，我不是嫌弃你，只是我还年轻，不想这样过一辈子。＂她说这话时眼睛看向窗外那盏昏黄的路灯，没敢看我。

＂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我苦笑着点燃一支红塔山，＂不过是我命不好罢了＂王丽走的那天，收拾了两个编织袋的行李我送她到村口的公交站，腋下夹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她头也不回地上了客车，我站在烟尘弥漫的土路上，心里空落落的。

那天夜里，我在床上辗转反侧，窗外下着小雨，滴滴答答的雨声像是在嘲笑我的不幸我想起父亲临终前对我说的话：＂男人活着，就得靠自己的双手＂我擦干眼泪，决定重新开始以前在厂里，我修理过不少精密机械，手很巧厂里老齐头常夸我：＂小秦啊，你这双手，跟我年轻时一样灵啊！＂出院后，我就在街边开了这家小小的钟表修理铺。

街坊们知道我的情况，都来照顾生意一年下来，虽然吃穿不愁，但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医药费、假肢费用，这些都是不小的开销每月底，我得算计着用那几张皱巴巴的票子，抠抠索索地度日三年如一日，我坐在铺子里，借着昏暗的台灯，摆弄那些大大小小的齿轮和发条。

冬日里，炉子里的煤球烧得通红，手脚却依旧冰凉夏天里，蒲扇扇出的热风，汗水湿透了背心一坐就是六年，修好了无数人的表，却修不好自己的人生日子像这钟表，滴答滴答地走着，看似规律，却也单调乏味村里人都说：＂秦师傅真可怜，媳妇跑了，一个人孤零零地。

＂背地里，更有不少闲言碎语＂听说他那腿不行了，王丽怕无后，这才走的＂每每听到这些，我只能苦笑，世事难料啊

转机出现在2000年初春那几个月，积蓄见底，房租又涨了有天，隔壁卖中药材的老李头来修闹钟，看我愁眉不展，便说：＂秦师傅，你会上山不？我看你虽然腿脚不便，但臂力还行山上有味名叫黄精的草药，城里收购站收得很，能卖个好价钱。

＂老李这话犹如天降甘霖，给了我新的希望清明过后，我撑着拐杖上了山初春的山林，草木新绿，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嫩叶的清香拐杖陷进松软的泥土里，走一步歇三步汗水浸透了后背，草鞋被露水打湿，黏黏糊糊地贴在脚上正当我气喘吁吁地扶着一棵杨树休息时，一个纤细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

她穿着褪色的蓝布衣裳，扎着朴素的发髻，背着编织精致的竹篓，低头在草丛中寻找什么听见响动，她抬头看我一眼，眼神清亮又迅速躲闪，低头继续忙活＂这位大姐，请问黄精长什么样？＂我硬着头皮问道，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

她没说话，只是指了指前方的灌木丛，转身便走，背影带着几分落寞＂搞什么名堂，问都不让问＂我嘀咕着，心里却莫名地惦记起那双明亮又忧伤的眼睛回村后，我向老李头打听那个神秘的采药人＂那是李秀英，山那边砖厂李师傅的妹妹，寡居多年，很少说话。

＂老李头叼着旱烟，眯着眼睛说，＂听说她男人走得早，她就回了娘家，跟着哥哥嫂子过日子可惜前年她哥也走了，嫂子带着孩子去了南方，剩她一个人守着老房子村里人说她命苦，怕沾上霉运，都不太愿意搭理她＂＂她看起来挺懂草药的。

＂我若有所思地说

＂那是，听说她男人在世时，她在县医院当护士呢，懂些医术＂老李头神秘地压低声音，＂不过她性子怪，不爱搭理人，你别往心里去＂接下来的日子，我经常上山为了省力，我在路上找了根结实的树枝当拐杖，走起来稳当些慢慢地，我发现李秀英总在同一片山坡采药，我故意在那一带转悠。

＂今天运气不错，找到两株黄精＂我故意大声说，希望引起她的注意她依旧少言，眼神却不像初见时那样戒备，会指给我哪些草药有价值，偶尔递给我一把刚采的草药，转身便走＂谢谢李大姐！＂我高声道谢，却只得到她淡淡的微笑。

五月的一天，天空乌云密布，闷热异常我在山上多停留了会儿，想多采些草药谁知山雨来得又急又猛，顷刻间天地昏暗，雨点打在脸上生疼我慌忙寻找避雨的地方，不慎被石头绊倒，假肢撞在岩石上，疼得冷汗直冒好不容易爬到一个山洞里，腿疼得厉害。

正当我不知所措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洞口李秀英踏着泥泞赶来，头发被雨水打湿，贴在脸上她二话不说，放下竹篓，搀扶我起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我惊讶地问＂我看见你往这边走了，又下这么大雨，怕你出事＂她声音轻柔，却带着坚定。

山路湿滑，她的手紧紧扶着我，温暖而有力雨水顺着我们的脸颊流下，衣服湿透了也浑然不觉＂你走路小心些，别勉强＂她轻声提醒，眼睛里流露出专业的关切，一如当年医院里的白衣天使到了村口，雨小了些，天色已晚＂谢谢你，李大姐。

＂我真诚地道谢＂叫我秀英就行，我今年才三十八。＂她第一次对我笑了，眼角的细纹像春天的柳条，柔和而有生机。

＂你这腿伤口肯定淋湿了，要消消毒我家就在前面，先去处理一下吧＂她看了看我湿漉漉的裤管，专业地判断道我没推辞，跟着她走进了村西头的一间土坯房屋子虽旧，却收拾得干净整洁八仙桌上摆着一台老式收音机，墙角放着一台缝纫机，显然是已经用了多年的老物件。

她递给我一条干毛巾，又从柜子里翻出医药箱，熟练地帮我清理伤口她的手法轻柔，却又干净利落，一看就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你以前真是护士？＂我不禁问道＂嗯，在县医院上了五年班＂她的眼神黯淡了些，＂我爱人是医院的司机，老董。

＂她起身给我倒了杯热茶，又添了些柴火到炉子里墙上挂着一张男人的照片，面容刚毅，眼神坚定＂我丈夫，五年前走的＂她看我盯着照片，轻声说，＂他送急诊病人时，车翻了山沟那天山路湿滑，和今天一样下着大雨＂我突然理解了她为什么会冒雨来找我。

那不仅是出于善良，更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心理补偿＂他走后，我在医院呆不下去了，就回了老家＂她倒了杯茶给我，声音平静，眼神却藏着化不开的伤痛＂你的腿，我看是假肢没调好，才会疼＂她转移话题，专业地观察着我的行走姿势，＂走路时重心不稳，久了会伤到好腿。

＂她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小工具箱，蹲下来帮我调整假肢。手法娴熟，像是做过千百遍一样。＂你懂这个？＂我惊讶地问。＂在医院时见多了，后来专门学过一阵子。＂她语气平淡，却透着一股韧劲。

我们一边吃着她煮的山野菜面条，一边聊着各自的过往她从小就爱看医书，梦想当医生，可家境贫寒，只读到初中后来经人介绍，考上了县医院的护士学校＂我爱人老董是医院的老司机，比我大十岁，为人憨厚踏实＂她说到丈夫时，眼里有光，＂他常说，人这辈子，能帮一个是一个。

＂那晚，雨越下越大，我便留宿在她家的堂屋躺在简陋的木板床上，听着屋外哗啦啦的雨声，心里涌起一种久违的安宁第二天清晨，雨停了，阳光透过窗户洒进屋里我在她家吃过早饭，临走时，无意中看到柜子上放着一块旧怀表＂这是我爱人的，他生前最宝贝的东西，可惜三年前就停了，再没走过。

＂她拿起那块上海产的老怀表，眼里满是怀念我接过来看了看，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老物件了，工艺精良简单检查后，我发现只是机芯里的一个小齿轮松动了＂你帮我修修它吧，这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样东西＂她小心地把怀表递给我，像交付一份信任。

回到铺子，我用了一整天的时间，仔细拆开那块怀表，清洗每一个零件，上油，调校当听到那熟悉的＂嘀嗒＂声重新响起，我的心情格外畅快修好怀表那天，我又去了她家看她戴上怀表时眼中闪烁的光芒，我突然有了勇气＂秀英，我...＂我结结巴巴地开口，脸红得像个毛头小子，＂我最近发现山里的草药挺值钱的，又不少人问我哪能买到好中药。

我想开个小店，卖些山货和草药，你...你愿意一起吗？＂她沉默良久，眼神中闪过犹豫、惊讶和一丝难以察觉的期待＂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就是觉得你懂医，我认得些草药，在县城租个小铺子，大家有个照应...＂我慌忙解释，生怕她误会。

她看了看墙上丈夫的照片，又看了看手腕上的怀表，最后轻轻点了点头＂行，我们合伙开个小铺子＂她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就这样，2000年夏末，县城北街多了家＂秦李草药铺＂铺子不大，但收拾得干净整洁墙上挂着各种晒干的草药，柜台后面摆着我的修表工具。

我修钟表，她熬中药，各自忙碌，却也默契刚开始时，街坊邻居不少闲言碎语＂看那瘸子，占人家寡妇便宜＂＂听说那女人克夫，小心秦师傅有灾祸＂面对这些，秀英总是一笑置之：＂让他们说去吧，咱们做好自己的事就行＂日子一天天过去，草药铺的生意渐渐好起来。

秀英的医术不俗，她配的跌打损伤药膏特别受欢迎我也攒了些钱，添置了更好的修表工具县医院的老同事知道秀英重操旧业，有时也来照应生意隔壁糕点店的张婶每次来，都要拉着秀英唠嗑半天：＂姑娘，这些年真是委屈你了现在好了，找个明白人，日子有奔头了。

＂秀英每次都是淡淡一笑：＂张婶，您想多了，我和秦师傅就是合伙做生意＂可我分明看到，她转身时，耳根悄悄红了铺子开了半年，我和秀英渐渐熟络起来冬日里，她会在炉子上煮一锅姜糖水，暖暖的，甜丝丝的夏天里，她做的酸梅汤，酸甜可口，解暑消乏。

＂秦师傅，这个给你＂某个普通的下午，她递给我一个小布包打开一看，是一个精致的放大镜，木柄上还刻着我的名字＂上次听你说修小表时看不清楚，我托人从县城带的＂她低着头，忙着整理草药，像是在掩饰什么

＂谢谢你，秀英＂我攥着那个放大镜，心里热乎乎的日子就这样平淡地流淌着，像小店门前的那条小河，不疾不徐，静静流向远方一年后的春天，秀英的嫂子从南方回来了，带着她侄子小伙子刚上高中，学习用品钱不够秀英二话不说，把积蓄全拿出来了。

＂你这是何必？＂我不解地问，＂你自己日子也不宽裕＂＂血浓于水啊＂她轻声说，＂他爸不在了，我这个姑姑得尽一份力＂看她这样，我心里酸酸的，暗自下定决心：得多挣些钱，让她过得好些从那以后，我加班加点地修表，上山的次数也多了。

秀英看出我的心思，总是默默地准备好干粮和水，塞进我的背包＂早点回来，别累着＂她的叮嘱，朴实无华，却让我心头一暖转眼又是一年，铺子的生意越来越好一天，县医院的赵主任来买药，见秀英医术不减当年，就想请她回医院上班。

＂医院现在条件好了，编制也有，你回来吧，小李＂赵主任语重心长地说我在一旁听着，心里忐忑不安医院的工作，稳定又体面，比起我们这小铺子强多了那晚关门后，我鼓起勇气问她：＂秀英，你考虑得怎么样？医院的工作好，你应该回去。

＂她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你希望我走？＂＂我...＂我一时语塞，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我当然希望你好＂＂我现在就挺好的＂她轻轻地说，＂这里有我想要的生活＂那一刻，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和踏实2003年初，非典爆发，全国戒严。

我们的小铺子也受到影响，生意冷清了许多秀英却忙得不可开交，每天熬制各种增强免疫力的中药汤剂，免费送给社区的老人和孩子

＂你这是何必？咱们自己日子都紧巴巴的＂我心疼地说＂行医者，当救人＂她拿出压箱底的积蓄，＂这是我丈夫生前常说的话＂看着她忙碌的身影，我意识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人，内心比谁都坚强非典过后，我主动提出去她娘家看看。

她的老房子年久失修，檐角漏雨，墙皮剥落我二话不说，撸起袖子就开始修缮＂用不着这么麻烦＂她有些不好意思，＂这老房子，简单住住就行＂＂怎么能将就？这是你的家＂我认真地说，心里默默地加了一句：也是我想守护的地方。

那个夏天，我们在她家的院子里忙活我修房子，她种菜养花夕阳西下时，坐在院子里喝茶聊天，蝉鸣阵阵，炊烟袅袅＂秀英，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我鼓起勇气问出了心中的疑问她沉默片刻，看着远处的夕阳，眼里盛满了回忆：＂一开始很难，总觉得天塌了。

后来慢慢地，学会了一个人生活＂她转头看我，嘴角微微上扬，＂遇见你之后，日子好过多了＂＂我也是＂我笑着说，＂要不是遇见你，我现在还不知道在哪个角落自怨自艾呢＂我们相视一笑，彼此心照不宣2004年春节前，我终于鼓起勇气，提出了那个埋藏已久的问题：＂秀英，我们...结婚吧。

＂她先是一愣，然后红了眼眶：＂你知道我的情况...我...＂＂我都知道。＂我打断她，＂我只知道，这几年有你在身边，是我最幸福的时光。＂

她哭了，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却怎么也擦不干＂我答应你＂她最终点点头，声音哽咽，＂我们一起过日子＂我们的婚礼很简单，只请了几个熟人，在她家的小院子里办的她穿着一件淡红色的旗袍，是她娘留下的老物件，却衬得她格外美丽。

＂新郎新娘交换信物＂司仪念道我拿出一块精致的怀表，那是我托人从上海买来的，和她丈夫那块一模一样，却是全新的＂愿时光温柔以待＂我将怀表戴在她手腕上她则取下丈夫的那块旧怀表，郑重地挂在我的胸前：＂愿往事随风，未来可期。

＂今年又是一个花香四溢的春天我和秀英的＂秦李草药铺＂已经是县城小有名气的老字号了我们添置了新设备，请了两个学徒，生意红火得很院子里的桂花树又开了花，飘着细碎的香秀英在院子里晾晒草药，斑驳的阳光洒在她微微泛白的鬓角上。

看着她忙碌的身影，我想起那句老话：人生如棋，落子无悔我和秀英，就像两块钟表里磨损的齿轮，各自带着缺口，却在相遇时，恰好严丝合缝地咬合在了一起，让时间重新流动起来这大概就是人生的转弯处吧，看似是命运的捉弄，实则是上天的安排。

在最平凡不过的日子里，我们互相扶持，寻回了生活的滋味和人生的意义＂志强，过来吃点东西＂秀英端着一碗刚煮好的红糖糍粑，冲我喊道＂来了！＂我放下手中的活计，一瘸一拐地向她走去阳光正好，微风不燥我望着她温柔的笑脸，心中满是感激：感谢命运，让我在最黑暗的时刻遇见她；感谢时光，让我们相互取暖，共同成长。

在这平凡的岁月里，我们找到了彼此，也找到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