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拎着热气腾腾的烤鸭快步走在村口小路上，看见老赵家的大门开着，赶紧弯下腰身，把那鸭子藏在身后这只花了四十八块的烤鸭，是我特意骑着那辆二八大杠自行车，去十里外的县城买的＂老武！你这是干嘛呢？鬼鬼祟祟的！＂正当我以为躲过一劫时，却听见背后张大爷洪亮的声音。

一回头，只见他扛着锄头，满脸笑容地看着我村口的槐树透过稀疏的枝叶洒下斑驳的阳光，照在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没、没干啥，遛弯呢＂我讪笑着，把手里的烤鸭往背后又藏了藏，油纸包裹的香气却不听话地钻出来＂哟，手里拿的什么好东西啊？这么藏着掖着。

＂张大爷眼尖，嗅着空气中的香味，偏要凑过来看个究竟＂就、就一只烤鸭，儿子前天来看我，带的＂我支支吾吾地编着谎话，手里的油纸袋被我攥出了褶皱＂城里人就是不一样啊，吃得好！＂张大爷咂咂嘴，朝我竖起大拇指，＂七千多退休金，日子过得比我们强多了！家里还有彩电洗衣机，啥都不缺。

＂我脸上发烧，挤出一丝笑容，匆匆告别回家的路上，心里像压了块石头，越来越沉我叫武德海，今年六十八岁，是省城一家机械厂退休的工程师去年退休后，我和老伴商量着回老家农村生活一来是城里房价高，儿子结婚需要钱；二来农村空气好，还能种种菜，养养花。

我们在厂里的单位房也已经回收了，分了一笔不小的补偿款

退休工资七千多，在农村确实是笔不小的收入村里人一年到头辛苦种地，也攒不下几个钱想到这儿，我总觉得有种莫名的愧疚刚回村时，我心情还挺好站在村口远眺，层层叠叠的梯田，炊烟袅袅的屋顶，多像我少年时记忆中的样子。

老家的房子是祖宗留下的四合院，虽然有些破旧，但经过整修后住起来也算舒适院子里种了些蔬菜，老伴养了几只鸡，日子过得清闲自在我在院子里搭了个小棚子，种上了些城里带回来的花种闲来无事就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听着录音机里的评书，日子倒也惬意。

麻烦是从儿子武小军来看我们那天开始的武小军是在一家外企做财务，工作压力大，难得回来看我们一次那天，我们一家三口去村口唯一的饭店＂聚福楼＂吃饭小军非要点几个硬菜，说是给我们改善生活点了红烧肉、清蒸鱼、炒虾仁，还要了两瓶啤酒。

谁知这一餐下来，第二天全村都知道了＂老武家儿子来了，在聚福楼点了一百多块钱的菜，还喝了啤酒＂聚福楼的老板王满仓是个话唠，村里的大喇叭任何在他店里发生的事，转眼就能传遍全村我早该想到的从那以后，我开始察觉到乡亲们看我的眼神不一样了。

＂吃国家饭的＂、＂有退休金的城里人＂，这些话不时传入耳中，像一根刺扎在心里

村里人见了我，总要问问城里的情况，打听我的退休金＂武工，听说你们厂里的退休金高啊？＂＂老武，你那洗衣机多少钱买的？咱这儿还没几家有呢＂面对这些，我总是含糊其辞，生怕别人觉得我在炫富有时候，我甚至会往少里说，把七千多说成五千多，仿佛这样就能减轻些许心理负担。

＂爸，你这是什么心态？＂一次通话中，武小军不解地问，＂有啥不好意思的？那是你辛苦一辈子挣来的您在厂里加班加点三十年，没享过什么福＂＂你不懂＂我叹口气，望着院子里那台从城里带来的老式缝纫机，那是我和秀珍结婚时的嫁妆，见证了我们大半辈子的苦与乐，＂村里人大多靠种地为生，一年到头攒不了几个钱。

我怕他们心里不平衡＂＂那是他们的事，跟您有啥关系？＂电话那头，小军的声音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直率，＂您这退休金是党和国家的政策，又不是偷来抢来的＂儿子的话我都明白，可就是放不开也许是骨子里的那股子农民本色，让我始终放不下面子，放不下乡亲们的看法。

就这样，我渐渐变得小心翼翼买东西总是去十里外的县城，就连平时爱吃的烤鸭，也要躲着乡亲们偷偷买回来家里来客人，我总是端出最普通的茶叶，把从城里带回来的铁观音藏在柜子最里层；村里有红白喜事，我尽量捐与大家相近的金额，不多不少。

这日子过得，连自己都觉得憋屈每天提心吊胆，生怕被人看出我家条件比他们好林秀珍对我这样的状态很不满意＂你这是何必呢？装穷又不是真穷，何苦给自己找罪受？＂她一边择菜一边说我叹了口气，望着院子里那棵老槐树这棵树是我小时候亲手栽下的，如今已有碗口粗，枝繁叶茂。

它经历了多少风雨，却始终挺立在这片土地上，不卑不亢＂习惯了，几十年的老毛病了＂我苦笑道，＂咱们那会儿不就是这样过来的吗？生怕别人说闲话＂九月的一天，村里修路筹款这是件大事，村里的泥巴路年年雨季难行，今年终于要修成水泥路了。

我本想多出些钱，毕竟这路修好了，我们进出也方便又怕引人闲话，就按村长说的数额交了五百可交完钱，路过村口小卖部，还是听见几个老头在背后嘀咕：＂老武家只出这么点，小气得很！＂＂就是，城里退下来的，不得有一两万吧？听说他儿子在洋企业上班，挣大钱呢！＂。

我心里一紧，脚步不由得加快了那天晚上，我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望着天上的月亮发呆月亮下，村庄静悄悄的，只有几声狗吠和蛙鸣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明明有钱却装穷，明明想融入村里却又处处防备，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晚上躺在床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老伴林秀珍看我这样，轻声问：＂德海，你最近怎么了？总是心事重重的＂＂唉，村里人老拿我的退休金说事，我觉得不自在＂我转过身，面对着她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照在她银白的头发上曾几何时，那乌黑的长辫子已经变成了这一头白发。

她跟着我在城里漂了大半辈子，如今回到老家，我却让她跟着我一起提心吊胆＂你跟他们计较啥？咱踏踏实实过日子就行＂林秀珍拍了拍我的手，＂想当年咱们刚到城里，不也是被人看不起？城里人叫咱＇乡巴佬＇，咱不是一样熬过来了？＂。

是啊，当年为了跳出农门，我拼了命地学习，考上了大学，被分配到了省城的机械厂那时候，城里人瞧不起我们这些从农村来的大学生，说我们＂土＂我和秀珍省吃俭用，一点点攒钱，买了收音机、自行车，又赶上单位分房，才算在城里站稳了脚跟。

如今回到农村，角色却反了过来我成了那个＂城里人＂，被乡亲们另眼相看这种感觉，真是说不出的怪异第二天一早，村支书刘根生来家里坐坐六十出头的刘根生是我小学同学，为人直爽小时候我们是同桌，一起上学，一起放牛，一起偷瓜。

他后来没考上学，留在村里种地，如今是村里的当家人

＂老武啊，我看你最近都不大出门，是不是有啥心事？＂刘根生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接过林秀珍递来的茶他的手上满是老茧，皮肤黝黑，与我这双保养得还算不错的手形成鲜明对比这双手，见证了他几十年来与土地的搏斗我笑笑没说话，只是望着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发呆。

＂是不是觉得村里人对你有看法？＂刘根生一针见血我一愣，没想到他看得这么透这么多年，刘根生还是那个观察细微的人小时候上学，他总能第一个发现黑板上的小错误＂有这么明显吗？＂我苦笑道＂明显着呢！你那点心思，村里人都看得出来。

＂刘根生喝了口茶，继续道，＂我跟你说实话吧，村里人没你想的那么复杂他们好奇是因为你是从城里回来的，在他们眼里你代表着另一种生活＂他顿了顿，看着我的眼睛，＂你越是藏着掖着，他们越好奇你若大大方方的，反倒没人多说什么了。

百善孝为先，谁会笑话你孝敬你爹娘？＂我半信半疑，却也被他这番话触动了心弦也许，问题真的出在我自己身上？当天下午，我决定试试刘根生的法子我走到村口的小卖部，大大方方地买了两包高档香烟，还跟几个老头闲聊谁知话没说几句，就听一位老乡说：＂老武，听说你退休金有七千多？真好啊，咱种地一年到头也攒不下几个钱。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羡慕，却没有我想象中的嫉妒和刁难

我心里一下子堵得慌，匆匆走开了回到家，我跟林秀珍抱怨：＂你看，他们还是惦记着我的退休金！＂＂你这人怎么这么钻牛角尖呢？＂林秀珍放下手中的针线活，正色道，＂德海，问题不在钱上，在你自己心里你自己都没法坦然面对这身份，怎么能怪别人说三道四？＂。

她走到柜子前，拿出一个旧盒子那是我们的老相册，里面记录了我们这大半辈子的点点滴滴林秀珍翻开相册，指着一张泛黄的合影：＂看，这是你刚进厂的时候，多精神啊！那会儿你可不是这样，遇到事情总是昂首挺胸的＂照片上，年轻的我穿着蓝色工装，站在机械厂的车间里，脸上洋溢着自信的笑容。

那时的我，刚从农村考上大学，分配到省城工作，心里有使不完的劲儿＂还有这张，＂她翻到另一页，＂这是咱们结婚的时候，那会儿咱们多不容易啊，又是低工资又是挤宿舍，不照样熬过来了？＂结婚照上，我们俩站在印有＂新华影楼＂字样的背景布前，我穿着一身簇新的中山装，她穿着一件红色的旗袍，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那时候，我们租住在厂里的集体宿舍，四家人共用一个煤炉子，冬天洗澡要去公共澡堂，但我们依然过得充实快乐＂记得吗？那会儿你总跟我说，咱们吃再多苦也值得，为了咱们的子子孙孙能过上好日子＂林秀珍的眼里泛着泪光，＂如今咱们熬出头了，你反倒不敢做自己了？＂。

林秀珍的话如同一记棒喝是啊，我为何总把乡亲们的善意当成了嘲讽？为何要刻意隐藏自己的生活方式？这难道不是对自己一辈子辛勤工作的否定吗？＂德海，咱们这把年纪了，经历了那么多风风雨雨，还在乎这些闲言碎语吗？＂林秀珍把相册合上，轻轻放回柜子，＂你这是拿着金饭碗要饭吃！＂。

这句农村俗语一下子点醒了我是啊，我这不是拿着金饭碗要饭吃吗？明明有退休金，却活得像个穷光蛋，这不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吗？＂你说得对，是我钻牛角尖了＂我握住林秀珍的手，＂往后，我不会这样了＂转眼到了冬天，村里飘起了雪花。

这是我回乡后的第一个冬天寒风刺骨，让我想起了童年时，穿着打满补丁的棉袄，在雪地里和小伙伴们打雪仗的情景那时候，虽然家境贫寒，但快乐却是真实的腊月二十八那天，我早早去了县城，买了三只烤鸭和一些年货从前，过年能吃上一顿肉都是奢侈，如今，我们一家可以餐餐有肉。

这不正是我们这一代人努力的结果吗？回村时恰好赶上大家在村口闲聊，往常我肯定是绕道而行，今天却大步走了过去＂老武回来了！哟，提了这么多东西＂张大爷笑着打招呼，他穿着那件褪了色的绿军大衣，那是他最珍贵的衣服，每年冬天都要穿。

＂是啊，买了些年货，还有烤鸭＂我大大方方地回答，不再像以前那样遮遮掩掩，＂我这次买了三只，一只我家吃，一只送给刘支书，还有一只...＂我顿了顿，＂咱几个老伙计一块尝尝？＂＂这哪行啊，多破费＂几个老头连连摆手，脸上却露出期待的神色。

＂有啥破费的，都是几十年的老邻居了＂我笑着说，不再为自己的退休金感到羞愧，＂走，去我家喝两杯！小时候咱们一起偷瓜，一起下河摸鱼，如今都成了老头子，该好好聚聚了＂那天下午，院子里充满了欢声笑语我拿出珍藏的老酒，那是我从城里带回来的一瓶茅台，平时舍不得喝，今天却毫不犹豫地打开了。

林秀珍做了几个可口的家常菜，笑盈盈地招待着这些老邻居她的脸上洋溢着久违的笑容，那是我们刚回村时就该有的神情＂德海啊，你这鸭子可比咱村口那家强多了！＂张大爷吃得满嘴油光，＂还是城里的东西好啊！＂＂明年教教我们怎么在阳台上种盆栽。

＂刘根生的老伴指着我院子里的花草说，＂我家那老头子，就知道种菜，一点儿生活情调都没有＂不知不觉，天色已晚院子里的老式挂钟敲了六下，预示着该吃晚饭了这挂钟是我们结婚时的礼物，一直陪伴着我们走过了风风雨雨

送走客人后，院子里安静下来，只剩下雪花轻轻落在屋檐上的声音林秀珍收拾着桌子，看我站在院子中央发呆，走过来问：＂怎么了？＂＂没什么，就是突然觉得，其实大家都挺好的＂我望着飘落的雪花，心里涌起一股暖流，＂是我自己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了。

＂＂这不就对了嘛＂林秀珍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像一朵绽放的菊花，＂人这一辈子，不就是图个心安理得吗？你呀，就是放不下那个面子＂＂是啊，放不下那个面子＂我叹了口气，目光落在院子角落的那台老式收音机上那是我们刚结婚时买的，那会儿全厂上下没几家有收音机，我们省吃俭用才买下它，成了当时的＂富裕户＂。

＂记得咱们刚买这收音机的时候吗？＂我指着那台老物件，＂全厂都传开了，说咱们＇阔气＇＂＂可不是嘛，那会儿谁家能买得起收音机啊？＂林秀珍笑着回忆，＂后来你去上夜校，我一个人在宿舍，就靠它解闷每天晚上听京剧、评书，一听就是一晚上。

＂＂是啊，那时候咱们不也被人说＇摆阔气＇吗？不照样过来了＂我恍然大悟，原来这种心态，我早就经历过不同的是，当年我们有勇气面对，如今却畏首畏尾过完年后，我渐渐融入了村里的生活早上跟大家一起打太极，中午在村口的槐树下下象棋，有时还帮村里人修修电器。

一次，张大爷家的老式电视机坏了，他犹豫再三才来找我＂老武啊，听说你在厂里是工程师，会修这个不？＂他不好意思地搓着手＂小事一桩＂我欣然答应，拿出从城里带回来的工具箱，不到半小时就修好了张大爷感激不已，非要塞给我两个鸡蛋。

我笑着推辞：＂这点小事，何足挂齿？咱们是几十年的老邻居了＂从那以后，村里但凡有电器坏了，都来找我我也乐得帮忙，渐渐地，人们提起我，不再是＂那个有退休金的城里人＂，而是＂会修电器的武工＂我不再回避谈论城里的生活，也大方承认自己有退休金。

慢慢地，乡亲们的好奇心淡了，我的忐忑也消失了一天，村里的广播站找到我，希望我能给乡亲们讲讲城里的见闻和经验我欣然接受，在村部的会议室里，跟大家分享了自己这些年的经历和感悟看着台下那些熟悉的面孔，有曾经的同窗，有儿时的玩伴，还有年轻一代的村民，我忽然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归属感。

我告诉他们，城里的生活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么美好，有便利，也有拥挤和喧嚣；农村的生活也不像他们想象的那么闭塞，有宁静，也有深厚的人情味讲完后，有年轻人问我：＂武叔，您在城里生活了那么多年，为什么还要回村里养老？＂。

＂说这话时，我的眼眶湿润了这片土地，养育了我，也将接纳我的归来尽管我曾经千方百计地想要逃离，但到头来，还是选择了回归六十八岁的我，终于明白了一个简单的道理：尊严不是装出来的，而是活出来的如今，我和林秀珍在这个小村庄里，找到了属于我们的平衡点——既不刻意炫耀，也不委屈自己，踏踏实实地过着我们想要的生活。

每逢下雨天，村里的老人们喜欢聚在我家的院子里拉家常这座老宅子檐下宽敞，避雨最合适大家坐在一起，喝茶、嗑瓜子，聊着天南地北的事情我渐渐发现，其实村里人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计较他们羡慕我有退休金，但并不嫉妒；他们好奇城里的生活，但并不妄自菲薄。

每当有人提起我的退休金，我也不再遮遮掩掩＂是啊，这是国家政策，我在厂里干了三十年，算是有点保障但也不多，够花就行＂慢慢地，这个话题在村里淡了下来，就像春天的雨水，来得急，去得也快人们开始关注更实际的问题，比如今年的农作物行情，比如村里的修路进度。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头发越来越白，但心却越来越年轻那种解脱的感觉，就像是卸下了背了几十年的重担每当夕阳西下，我坐在院子里喝茶，看着远处的田野和近处的花草，听着村口喇叭里播放的戏曲，心中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踏实。

这份踏实，不是因为口袋里的退休金，而是源于内心深处的安然回望这一生，我从农村走向城市，又从城市回到农村，兜兜转转，最终还是回到了起点但这个起点，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那个贫穷落后的村庄，而是一个让我找到归属感的家园。

在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上，我终于学会了做真实的自己，不再为别人的眼光而活人到暮年，归来仍是少年望着夕阳下的村庄，我深深地呼吸着这熟悉而亲切的空气，心中涌起一种难以言表的满足感这大概就是老人常说的＂落叶归根＂吧，兜兜转转一辈子，最终还是回到了最初的地方。

只不过，回来的不再是当年那个怀揣梦想的少年，而是一个历经沧桑，终于看透世事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