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之约＂朱民福，那个下雪天你一走，到底还回不回来了？＂她斜倚在窗边，一边挑拣碗里的豆角，一边问我她的鬓角有几根刚冒出来的白发，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微弱的光我七十岁那年，和养老院里的＂搭伙＂老伴李芝兰一起＂逃＂了出来。

不是忍受不了养老院的规矩，而是忍受不了那种整齐划一等死的日子养老院里的日子太过规律，早上六点起床，七点吃饭，八点做操，好像我们这些老人就是一群等着出厂的产品我和芝兰平日里在院里的小广播室偷偷摸摸听《平凡的世界》评书，是我们每天最期待的时光。

一个冬日的下午，收音机里《一剪梅》的歌声飘荡，她突然问我：＂朱师傅，你想过离开这里吗？＂我愣了一下，随后点了点头就这样，我俩商量着在小区底楼租了个两居室，开始了所谓的＂同居生活＂说是同居，其实就是两个孤独老人的相互依靠。

我的老伴去世七年了，膝下只有一个在上海工作的儿子，一年难得回来一次＂爸，你在那里好好的，我这工作忙，实在是抽不开身＂电话那头儿子的声音总是匆匆忙忙的，好像生怕我多说一句话就耽误了他的时间芝兰比我小五岁，早年丧夫，唯一的女儿远嫁国外，一年到头也就春节视频一次。

她这辈子是小学语文老师，退休前是教导主任，到现在说话还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口气我在首钢当了一辈子的工人，对她那种命令式的语气很是不适应八十年代工厂转制那会儿，我们这批老工人被迫提前退休，拿着微薄的退休金，日子过得散漫惯了。

同居第一个月，我几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芝兰有个习惯，天不亮就起床收拾，哐哐啷啷的声音把我从睡梦中惊醒她五点半就开始在厨房里忙活，我这种习惯了睡到自然醒的人简直受不了＂朱师傅，起来吃早饭了！＂她像催学生一样催我我翻个身，把被子蒙在头上：＂让我再睡会儿！＂。

＂五点多就听见你上厕所了，装什么睡觉？凉了就不好吃了，快起来！我特意给您做的小米粥！＂她的声音透过被子传进来，刺得我耳朵疼我不情不愿地起床，看着桌上热气腾腾的小米粥和刚出锅的小笼包，心里有些感动，嘴上却不饶人：＂天天吃小米粥，能不腻吗？我想吃煎饼果子！＂。

她噘着嘴转身就走：＂嫌弃就别吃，楼下早点铺子自己去买！＂这是我们同居的第一次争执，也是无数争执的开始从养老院搬出来的第一天，老李就忙着打扫卫生这房子已经空置了半年，灰尘厚厚的一层我们原本商量着一人打扫一个房间，结果她嫌我拖地不干净，抢过拖把自己动手。

＂朱师傅，你拖地咋跟玩儿似的？死角都不擦，回头灰溜子给你窜脸上，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她一边抢过拖把，一边絮絮叨叨地念叨着＂城里人说话就是不一样，还＇灰溜子＇，咱们老北京人管这叫＇老鼠屎＇！＂我撇撇嘴，赌气地坐在沙发上抽烟。

＂怎么又抽上了？＂她皱着眉头，＂癌症就是这么来的，你不要命了？＂我被她说得心烦，夹着烟卷儿走到阳台上，顺手带上推拉门小区里的梧桐树叶子掉光了，光秃秃的树枝在冬日的阳光下投下斑驳的影子对面楼里传来收音机的声音，播放着《小背篓》。

这是我和老伴年轻时最爱听的歌，每每听到，总会想起六十年代初，我和老伴在厂里广播站门口相遇的场景那时候厂里每到下班就会放一些轻松的歌曲，我们经常在收工的铃声中伴着《小背篓》一起回家

我突然很想念老伴，她虽然话不多，却从不指责我的生活习惯心里一酸，竟然偷偷掉下了眼泪＂你在想什么呢？＂芝兰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手里拿着一件灰色的毛衣，＂天凉了，穿上吧＂我默默接过，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这毛衣还是老伴生前给我织的，这些年一直舍不得穿，怕穿坏了再也没有了。

没想到芝兰竟然从我的箱子里翻出来了＂你翻我东西？＂我声音有些发抖＂收拾屋子的时候看见的，又没偷你什么宝贝＂她撇撇嘴，眼睛却是红的，＂瞧这毛衣针脚多细，一看就是你老伴的手艺活你藏着不穿多可惜，人家也是一片心意。

＂我不说话，只是看着窗外，感觉鼻子发酸晚上睡觉前，她敲了敲我的门：＂朱师傅，咱们明天去趟百货大楼吧，我想买点毛线＂＂买什么毛线？＂我疑惑地问＂我想给你织件毛背心，你那件都起球了＂她说完就回了自己的房间，留下我一个人发愣。

第二天，趁着她午休，我偷偷看了她的日记本上面记着：＂朱师傅晚上睡觉咳嗽，明天去买点冰糖雪梨，给他炖着吃北京的冬天太干燥了，得多喝水......＂我赶紧合上本子，心里涌上一股暖流，这个嘴上不饶人的老太太，心里却装着这么多事。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和芝兰的矛盾也越来越多。她嫌我马桶冲得不干净，嫌我衣服乱扔，嫌我吃饭看电视不文明......我也受不了她的絮叨，那感觉就像回到了上小学时被老师训话的日子。

＂朱师傅，吃饭能不能别看电视？小心噎着！＂＂朱师傅，袜子洗了没晾，又臭又脏的！＂＂朱师傅，你抽的什么烟？一股怪味，屋子都熏臭了！＂她的话多得像是永远也说不完，我有时候干脆戴上耳塞，假装听不见第二个月，我开始偷偷看房子。

找了个托词出去，在附近转了几个小区，看中了一间一居室＂这房子挺好，阳光足，价格也合适＂房产中介是个年轻小伙子，热情地向我推荐着＂能便宜点不？我一个退休老头，钱不多＂我试探着问＂大爷，这已经很便宜了，您要是真感兴趣，我再给您争取点优惠。

＂我点点头，心里却犯了嘀咕搬出去住，离开芝兰，真的好吗？虽然她唠叨，但日子过得倒也有声有色最关键的是，这老太太做的饭确实合我胃口那天回去，芝兰盯着我的鞋底看了半天，我才发现沾了不少泥＂下雨天到哪去了？鞋都成这样了。

＂她皱着眉头问我＂去老张家下棋了呗，他家那小区路不好走＂我随口编了个谎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拿了抹布给我擦干净鞋子晚上，我从厕所回来，经过她的房间，听见她在小声抽泣推门一看，她手里攥着一张纸，上面记着几个电话号码，还有几个写着＂已看过＂标记的小区名字。

原来，她也在计划搬走。我心里顿时五味杂陈。这些日子以来，尽管我们互相看不惯，但不知不觉中已经习惯了有她在身边的生活。＂芝兰，你哭什么呢？＂我站在门口，有些尴尬地问。

她赶紧擦干眼泪，把纸塞到枕头底下：＂没什么，就是想女儿了＂我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揭穿她的谎言那晚我睡得格外不安稳，翻来覆去想了很多是不是自己太固执了？芝兰虽然唠叨，但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我好想到这里，我决定改变一些自己的习惯，至少不再那么任性了。

一大早起来，我发现芝兰已经做好了小笼包，她见我起床，淡淡地说：＂昨天街上新开了家早点铺，我去试了试，味道还行＂我心里一酸，知道她是专门为我去买的这一个多月来，她虽然絮叨，但每天变着花样给我做饭，连我爱吃什么都记得一清二楚。

＂谢谢＂我小声地说了一句，芝兰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谢什么，吃饭吧，趁热＂那天开始，我和芝兰的关系似乎缓和了许多我开始早起陪她去菜市场，她也不再对我的生活习惯指手画脚菜市场的早晨总是热闹非凡卖菜的大爷吆喝着：＂来来来，新鲜萝卜白菜，便宜着呢！＂卖豆腐的老太太招呼着：＂老豆腐嫩豆腐，刚做出来的，还热乎着呢！＂。

芝兰挎着竹篮，在一个卖韭菜的摊位前停下：＂大娘，这韭菜怎么卖？＂＂一块五一斤，给您称两斤？＂＂哎呦，这价格也太贵了，前两天还是一块钱一斤呢！＂芝兰撇撇嘴＂现在啥都涨价，您看这韭菜多新鲜，一块二行不？＂＂一块，多给我点。

＂芝兰砍着价站在旁边的我忍不住插嘴：＂买就买吧，差那几毛钱吗？＂芝兰白了我一眼：＂朱师傅，你当钱是大风刮来的啊？咱们两个老人家都是靠着退休金过日子，能省则省＂我一时语塞，心想这老太太可真会过日子，和老伴有几分相似。

回家的路上，我帮她拎着沉甸甸的菜篮子，心里突然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第三个月初，北京的冬天来势汹汹，气温骤降，我感冒发烧，整整三天卧床不起芝兰不眠不休地照顾我，端水喂药，擦身子，把我当孩子一样照顾她熬了红糖姜水，强迫我一口一口地喝下去。

＂这么大人了，还不知道保重身体，穿那么少出门，不感冒谁感冒？＂她一边帮我换毛巾，一边念叨我迷迷糊糊中看见她憔悴的脸，想起当年老伴生病时我也是这样熬着那时候，医疗条件差，老伴生病，我只能在家照顾她，没日没夜地守着，就怕有个闪失。

芝兰的手粗糙而温暖，她把额头贴在我的额头上，试着我的体温：＂还是有点烫，再吃片药吧＂我乖乖张嘴吃下药片，心里涌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烧退了之后，我发现芝兰瘦了一圈，眼睛下面的黑眼圈很重＂你也歇会儿吧，我好多了。

＂我劝她她摇摇头：＂没事，我这身子骨硬朗着呢你先好好躺着，别乱动＂这一场病，让我看到了芝兰的另一面她不仅仅是个爱唠叨的老太太，更是个有爱心、有担当的女人病好后的一天，芝兰拿出一个蓝布包，从里面取出一叠存折。

那布包已经泛黄，边角处还有些磨损，一看就是用了很多年的老物件＂这是我这些年的积蓄，加上女儿每年给我的压岁钱，我想买下这套房子＂她眼睛亮亮的，＂你一辈子搬来搬去，也该有个固定的家了＂我愣住了，这些日子我竟然没发现，她一直都在关注我的感受。

看着她的眼睛，我忽然发现，她的眼角已经布满了皱纹，但那双眼睛却依然清澈明亮，像是冬日里的阳光，温暖而不刺眼

＂你...不嫌我烦吗？＂我哑着嗓子问＂朱师傅，年轻时我们讲究门当户对，可到了这把年纪，能有个说话的人就不错了＂她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我是个爱操心的，你别嫌我其实，我也知道你嫌我罗嗦，想搬走＂我一惊：＂你怎么知道？＂

＂你鞋底上的泥，还有那些房产中介的名片，都藏在你的外套口袋里我洗衣服的时候看见的＂她低着头，＂我本来也想搬走的，但看你一个人生活不容易，又舍不得＂＂我......＂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慢慢融化。

＂我们都是孤独的人，何必再给自己找罪受呢？＂她看着我，眼里有种我看不懂的情绪那天晚上，我俩第一次坐在一起，认认真真地聊了几个小时我告诉她我的老伴是怎么去世的，她讲她丈夫生前是个爱音乐的中学老师我们从各自的过去聊到现在，又聊到不远的将来。

＂余生不长，能互相扶持着走完，也算圆满＂芝兰轻声说我点点头，忽然觉得夜色很美，窗外的月光洒在她银白的头发上，宁静而安详＂我年轻时在工厂里可是出了名的手快，电机组装从来不出错＂我有些得意地说＂那你帮我修修收音机吧，我那个老古董坏了好几天了。

＂芝兰眼睛一亮＂小事一桩！＂我拍着胸脯保证。第二天，我把她的老收音机拆开，一个个零件摆在桌上。芝兰在旁边看着，时不时问上一句：＂这是什么零件啊？＂＂能修好吗？＂

＂你别说话，让我专心点＂我故作严肃地说两个小时后，收音机修好了，里面传出《小背篓》的歌声芝兰高兴得像个孩子，拍着手说：＂朱师傅，你的手艺真好！＂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意思，当年在厂里，什么机器没修过＂。

芝兰小心翼翼地把收音机放在窗台上，调到她喜欢的频道从那天起，每天晚饭后，我们都会坐在窗边，听着收音机里的评书和音乐，有时候聊聊天，有时候各自看书报，倒也惬意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和芝兰的关系越来越亲近。

街坊邻居见了，都说我们像一对恩爱的老夫妻可是，人言可畏一天，我在楼下遇到了住在对面的王大妈＂老朱啊，你和那位李老师......＂王大妈欲言又止＂怎么了？＂我不解地问＂你们这样同居...不太好吧？毕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传出去不好听。

＂王大妈压低声音说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回到家，我把这事告诉了芝兰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要不，我们......＂＂结婚吧＂我突然打断她的话，自己也被这句话吓了一跳芝兰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我说，结婚吧＂我的声音坚定了许多，＂反正我们都这把年纪了，互相有个照应也好＂芝兰的眼睛湿润了：＂朱师傅，你是认真的吗？＂＂当然，我朱民福一辈子最讨厌开玩笑＂我故作严肃地说她破涕为笑：＂那行，听你的不过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以后别再叫我芝兰了，叫我老伴。＂她红着脸说。＂行，老伴！＂我大声地喊道，心里像是有一个小太阳在发光发热。

同居半年后，我们在小区的活动室举行了一个简朴的婚礼几个老朋友来了，儿子从上海赶回来，还有养老院的几位熟人儿子一开始很反对：＂爸，你这是干什么？您和我妈在一起几十年，这么快就......＂＂你妈走了七年了，我一个人也不容易。

＂我打断他的话，＂芝兰人很好，会照顾我你在上海工作忙，也不用担心我了＂儿子看了看芝兰，又看看我，最终点了点头：＂只要您开心就好＂婚礼很简单，就是几个老朋友聚在一起吃了顿饭芝兰穿着一件淡蓝色的旗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的笑容像是绽放的花朵。

那天我才明白，真正的相守不是一拍即合的欢喜，而是经历磨合后的理解与包容婚后我的失眠好多了，因为每晚睡前，芝兰都会轻轻拍着我的背，像哄小孩子一样，直到我睡着我也改掉了很多坏习惯，学着每天早起陪她去买菜，帮她择菜。

窗台上摆着的收音机是我修好的，里面传出的《小背篓》不再让我感到孤独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又多了一个真正在乎我的人有一天，芝兰拿出一件毛背心，递给我：＂试试合不合身＂我接过来一看，是她亲手织的，针脚整齐，样式朴素大方，很合我的心意。

＂谢谢老伴＂我笑着说，心里暖暖的＂谢什么，以后天冷了多穿点，别总逞能＂她嗔怪地看了我一眼，眼里却满是关爱我穿上背心，感觉特别合身，就像她的关心和爱护，恰到好处地包裹着我那天晚上，我们坐在窗边，听着收音机里的老歌，看着窗外的夜色。

＂明天想吃什么？＂她突然问我。

＂随便，你做什么我吃什么＂我笑着说＂那明天给你做红烧肉，你最爱吃的＂她眼睛弯成了月牙我点点头，心里涌起一股幸福感曾经以为，失去老伴后，生活就再也不会有色彩了没想到，在古稀之年，我又重新找到了生活的意义夜深人静时，我常想，人生最美的不是轰轰烈烈的相遇，而是平平淡淡的相守。

在岁月的长河里，我们只是两条普通的小鱼，能找到彼此，相伴余生，已是最大的幸运窗外，北京的冬夜静谧而安详收音机里，《小背篓》的旋律轻轻回荡芝兰倚在我的肩头，发出轻微的鼾声我小心翼翼地帮她盖好毯子，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

＂老伴，余生我们就这样相互扶持着走下去吧＂我在心里默默地说，然后关上了台灯在黑暗中，我似乎看到了两个年轻人的身影，一个是当年那个在钢铁厂青春洋溢的我，一个是在小学课堂上挥洒汗水的芝兰命运的齿轮就这样转啊转，最终把我们带到了彼此身边。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缘分吧。在人生的最后阶段，找到一个懂你、爱你的人，共同面对余生的风风雨雨。窗外的月光洒在我们身上，像是岁月对我们最温柔的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