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的忠诚》＂有我一口气在，你想都别想踏进这个村！＂雪地里，二舅妈的声音像刀子一样刺入寒风马车上的父亲面容憔悴，眼神却依然坚定他紧了紧身上那件已经褪色的蓝棉袄，手指在膝盖上微微颤抖我叫张长安，是大舅的儿子。

那年冬天，我陪着病重的父亲回乡，却在村口遇见了这样冰冷的场景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我二舅妈李巧云和我父亲张守义之间的梁子，比松树村后面那座山还高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父亲离开了生他养他的松树村，去县城闯荡那时候，收音机里还在播着＂备战备荒为人民＂，村里人眼中，离开土地就是背叛。

＂守义这娃子，心比天高，屁股比天大，觉得种地没出息＂村里老支书王大爷总这么说，每次说完还要吐一口浓痰表示不屑记得小时候回乡，沿路走过泥泞的田埂，总有人指着我们父子小声嘀咕父亲也不恼，只是背挺得更直了，像要告诉所有人：城里人也不必低头。

父亲在县城开了个小杂货铺，从洗衣粉到缝纫针，样样俱全那是个筒子楼里的小铺面，不过二十平方，货架子都是父亲用废木板钉的，歪歪扭扭的，却能站得住日子过得紧巴，他总会在每月初寄一个信封回老家小时候我曾好奇问过：＂爹，你寄啥呢？＂。

父亲放下手里正在整理的算盘，摸摸我的头：＂长安，记住，根啊，不能忘。＂他眼睛望向窗外，神情恍惚，似乎看到了远方的什么。

鼓鼓囊囊的黄信封，每月准时寄出，可家里却连件像样的新衣服都舍不得买母亲从不抱怨，只在夜深人静时，我听见她和父亲的低声交谈：＂守义，咱们的日子什么时候能好起来？＂父亲的回答总是一样：＂再等等，再等等，还有村里那些孩子呢。

＂七十年代那场大洪水，松树村被淹了一半父亲撇下店铺，连夜赶回去，冒险救出被困在屋顶的二舅一家他披着雨衣，踩着齐腰深的水，背着二舅的小女儿从屋顶爬下来那女孩止不住地哭，父亲把自己仅有的那块干毛巾盖在她头上，嘴里还哼着村里的童谣哄她。

谁知道，二舅妈非但不感谢，还当众指着父亲的鼻子骂：＂张守义，你少在这装好人！平日里连个人影都看不见，现在知道回来了？怕是想趁机把祖宅也卖了吧！＂二舅妈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声音却像铜锣一样响亮。

周围的乡亲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上前劝阻父亲被淋得像只落汤鸡，脸上的水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抑或是泪水他没辩解，只是默默帮着村里人清理淤泥，修缮房屋，然后又悄无声息地回了县城＂长安，爹不是不想回去，是回不去了。

＂那是父亲回城后的第三天，他坐在小店后面的板凳上，手里攥着二舅家小女儿送给他的一块红糖

月光从窗户的裂缝里漏进来，照在父亲布满皱纹的脸上那是我唯一一次见父亲流泪，他的眼睛里有说不出的苦涩＂有些事，等你大了就懂了＂父亲用粗糙的手背抹了把眼睛，把那块红糖小心翼翼地包好，放进了贴身的衣兜里日子就这么一年年过去。

七十年代末，赶上了好政策，父亲的小店渐渐做大，成了县里有名的＂张记百货＂从一间到两间，再到整栋楼，＂张记＂的招牌在县城越来越亮堂我考上大学离开家乡，毕业后留在了城里工作每年春节，我和父亲都会提着礼物回松树村看望亲人，二舅一家总是冷冷淡淡，尤其是二舅妈，连一杯热茶都不倒。

＂怎么，县城的大老板有空回来了？城里吃香的喝辣的，现在想起我们这些泥腿子了？＂二舅妈每次都这么说，声音里带着刺父亲从不反驳，只是笑笑，然后掏出准备好的糖果分给村里的孩子们他总会多给二舅家的孩子几颗，悄悄塞在他们的小兜里。

＂长安，别怪你二舅妈，她嘴硬心软，就是拉不下那个面子＂回程的路上，父亲总会这么安慰我可我听在耳里，疼在心上父亲的店铺越开越大，但他的生活习惯一点没变夏天一把蒲扇，冬天一个手炉，晚上就着煤油灯看账本，拒绝用电灯，说是＂费钱＂。

邻居们都说张老板是个抠门的主儿，可谁也不知道，那些省下来的钱都去了哪里去年冬天，父亲突然病倒了医生说是积劳成疾，需要静养他躺在县医院的病床上，瘦得像根竹竿，脸色黄得吓人＂长安，我想回家＂父亲握着我的手，声音微弱却坚定。

我知道他说的＂家＂不是县城的楼房，而是那个他离开了几十年的村庄是那个还住着灰瓦土墙的老宅子，是那个门口有棵老槐树的院子，是那个他曾在后山种下一棵桃树的地方整理父亲的东西时，我在床底下发现了一个生锈的铁盒。

那是个旧式的饼干盒，外面漆已经掉了大半，但锁扣还紧紧地锁着打开后，里面是一沓泛黄的收据和几封信我一封封看过去，心如雷震——＂张守义同志，松树村水渠修建款项500元收讫，村民感谢您的无私捐助＂那张收据已经泛黄，但上面盖的红章依然清晰。

＂感谢张守义同志资助贫困学生李小花（二舅女儿）学费200元＂这一张是手写的，字迹歪歪扭扭，像是小学老师写的＂张老板捐助松树村小学图书室1000元，特此感谢＂背面还附着一张村小学生的集体照片，几十张稚嫩的笑脸在阳光下格外灿烂。

还有更多：修路的、打井的、救灾的、助学的...每一张收据都是父亲多年来默默付出的证明那几封信，则是村里受过父亲资助的学生写来的感谢信其中一封落款是＂李小花＂——二舅妈的女儿！信中称父亲为＂张叔叔＂，感谢他的资助让她能继续上学，还说要好好学习，将来也像张叔叔一样帮助别人。

最让我震惊的是，在信的最后，李小花写道：＂妈妈不知道是您帮的忙，她还经常骂您，但我知道您是好人＂我拿着这些东西，像是第一次认识自己的父亲原来，他从未真正离开过家乡，只是以另一种方式守护着它那个每月必寄的黄信封，原来装的是村里的希望和未来。

带着这个发现，我和父亲踏上了回乡路村里还没通公路，只能坐马车进去雪下得正大，马蹄声在雪地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踩在人心上马车在村口停下，二舅妈立在那里，头上落满了雪花，眼神冰冷如初她穿着一件补了又补的蓝棉袄，腰间系着洗得发白的围裙，手里握着一把扫帚，像是守门的卫士。

＂有我一口气在，你想都别想踏进这个村！＂她的声音在寒风中格外刺耳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巧云，让大哥进来吧＂二舅拄着拐杖，艰难地走过来他比我记忆中又老了许多，头发全白了，腰也驼了。

那根拐杖是当年父亲从县城带回来的，上面还刻着＂连根＂两个字＂张连根！你糊涂了不是？当年是谁说再也不认这个哥哥的？＂二舅妈气得浑身发抖，头上的雪花被她的怒气震得抖落了几片。

二舅没理会她，径直走到马车前，从怀里掏出一本旧账本，递给我：＂长安，这是你爹的＂那是一本陈旧的红皮记事本，封面已经磨损得看不清原来的颜色我翻开第一页，上面工整地写着：＂松树村帮扶记录，张守义，1963年起＂。

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父亲这些年对村里的每一笔捐助——修桥补路、助学扶贫，甚至包括二舅生病时的医药费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有日期，有金额，有用途，有收据编号＂你爹每次让我保密，说不想让村里人知道是他出的钱＂二舅声音哽咽，手指轻轻抚过那本账本，＂尤其不想让你二舅妈知道。

＂马车上，父亲颤巍巍地站起来他的脸在寒风中显得格外苍白，但眼神里有一种久违的光彩＂巧云，我不是回来争什么，只是想...看看家乡的土地，再看看...老院子里那棵我小时候种的桃树，还在不在...＂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

二舅妈愣住了她的眼神在父亲和二舅之间来回游移，似乎在挣扎着什么＂进来吧，＂她最终妥协了，声音里依然带着倔强，＂屋里生着火，外面冷＂当晚，父亲住进了祖宅那是一间泥墙草顶的老屋，墙角已经裂开了缝，但门窗还算结实。

屋子冰冷潮湿，角落里甚至还有老鼠窸窸窣窣的声音

二舅妈却一反常态，烧了一炉旺火，还端来了热腾腾的红薯粥那是松树村的传统食物，红薯煮烂后加入少量大米，熬得黏稠香甜＂守义，这粥...和以前的味道一样不？＂她问，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父亲接过碗，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眼睛湿润了：＂一样，一样的味道...＂。

我看见二舅妈的眼角也湿了，但她很快转过身，假装去捡掉在地上的柴火夜深人静，我听见父亲和二舅在堂屋低声交谈月光透过窗户上的纸糊，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当年我离开，不是不想回来，是村里推选我去县城开辟销路那时候村里太穷了，粮食卖不出去，大家都揭不开锅...＂父亲的声音里充满了愧疚。

＂我知道，后来是你一手帮村里建立了销售渠道，把松树村的地瓜干卖到了省城...＂二舅轻轻地拍着父亲的背＂连根，我对不起村里人的信任，没能把大家都带出去...＂＂哪有什么对不起的，要不是你，村里现在还是老样子。

＂二舅摇摇头，＂现在村里人家家都盖起了砖房，孩子们也都能上学了＂＂巧云恨我，也是应该的...当年我走得太急，连个招呼都没打...＂父亲叹了口气＂她不是恨你，＂二舅犹豫了一下，＂她是恨自己当年你本来是打算带她和我一起去县城的，是她死活不愿意离开村子，怕照顾不好老人。

后来老人去世，你在县城有了起色，她又拉不下脸去找你...＂

窗外，雪还在下我想起小时候听村里老人讲的故事：雪夜归人，最是团圆第二天早晨，我被窗外的声音惊醒推开窗户，看见院子里已经有了几个村民，他们正和二舅说着什么屋外的积雪映着晨光，亮得刺眼院子里，二舅妈正在灶台前忙活，锅里煮着热气腾腾的饺子。

柴火噼里啪啦地响，烟囱里冒出袅袅炊烟，在清晨的空气里盘旋上升＂长安起来了？快去看看你爹＂她头也不抬地说，声音依然是那种生硬，但我听出了不同父亲靠在床头，精神好了许多窗外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皱纹里仿佛镶嵌了金子。

＂长安，你二舅妈的饺子，是村里一绝啊＂他笑着说，眼角的皱纹里盛满了回忆和满足吃饭时，村里来了不少人，都是听说父亲回来了，特意来看望的他们带着自家的腊肉、萝卜、白菜，甚至还有新鲜出炉的烧饼令我意外的是，他们对父亲的称呼不是＂张守义＂，而是亲切地叫着＂老张＂、＂守义兄弟＂。

＂老张，你那＇张记百货＇现在可真气派啊！俺上次去县城，特意去瞧了瞧，门口那对石狮子，雄赳赳气昂昂的，跟你小时候一样倔！＂村里的李大爷笑呵呵地说。

＂可不是嘛！当年谁能想到，咱村最瘦弱的娃娃，如今成了县城的风云人物！＂王婶子接过话茬，眼中满是骄傲原来，这些年父亲虽然人不在村里，却默默关心着村里的每一件大事小情村小学的图书室是他捐建的，村口的水泥路是他出钱修的，每年的助学金也都是他暗中资助的。

＂张老板，要不是你，我家小子哪能上得起高中啊！现在他都在省城当老师了，寄了不少钱回来，让我好好谢谢你！＂村里的王大爷握着父亲的手，老泪纵横＂是啊，守义啊，你帮了村里多少忙，谁不知道啊！就是你不让说，我们才不好意思张口。

＂李婶子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这是我做的辣椒酱，你最爱吃的那种，带回县城慢慢吃＂父亲接过布包，手微微发抖：＂我...不敢当...＂听着父亲和乡亲们的交谈，我渐渐明白了许多事当年父亲离村，不是为了自己闯荡，而是肩负着全村人的期望，去为村里的农产品开辟销路。

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村里的地瓜丰收了却卖不出去，眼看就要烂在地窖里是父亲主动请缨，带着几袋地瓜干到县城，一家家推销，最终和供销社搭上了线后来他干脆留在县城，开了杂货铺，专门代销乡亲们的农产品从地瓜干到红薯粉，从粗布到手工艺品，样样都在＂张记＂能找到。

＂你爹啊，这些年给村里的孩子交了多少学费，盖了多少房子，连我这个当二舅的都记不清了＂二舅摇着头，眼中满是感慨临走时，村里的老支书王大爷带来了一封信，是全村人的签名感谢信几十个歪歪扭扭的名字，有的甚至只是一个鲜红的手印，但每一个都代表着一份真挚的感谢。

＂守义啊，你是咱松树村的骄傲！＂老支书边说边用袖子擦眼角父亲看着信，手微微发抖：＂我...不敢当...＂二舅妈在一旁默默听着，忽然转身进了厨房我跟过去，看见她站在灶台前，肩膀微微颤抖＂二舅妈...＂＂他何必这样？＂她猛地转过身，眼睛红红的，＂走就走了，又何必...＂她的声音哽咽了。

＂他是村里的根啊，＂我轻声说，＂他从没有真正离开过＂二舅妈没说话，只是低头继续择菜，但我看见她的泪珠滴在了青菜上那天晚上，父亲和二舅妈终于单独谈了一次我和二舅在堂屋等着，听见里面时而激烈时而低沉的对话声。

＂你走了这么多年，知不知道村里人怎么看你？＂二舅妈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我知道，他们恨我＂父亲的声音很轻＂你错了，他们羡慕你！羡慕你能走出去，羡慕你在县城有房子，有铺子，有体面的生活...＂二舅妈的声音里有掩不住的酸楚。

＂巧云，我这些年在县城，日子并不好过开始那几年，睡的是店铺后面的小板床，吃的是剩菜冷饭...＂＂那你为什么不回来？＂＂我怎么能回来？回来了，村里人怎么办？他们指望我在县城帮他们卖东西，指望我给孩子们找学校，指望我...＂。

＂所以你宁愿远远地帮着，也不肯真正回来？＂＂我...不敢面对你们当年答应了要带你们一起过好日子，结果只有我一个人出去了...＂两个小时后，门开了，二舅妈走出来，眼圈红红的，但脸上已没了之前的怒气她平静地看了我一眼，说：＂你爹明天想去看看山后的桃树，让你二舅陪他去。

＂这个转变来得太突然，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二舅拉着我的手，低声说：＂你爹告诉她了，当年为什么要走，这些年为什么一直不敢认真回来...＂第二天，雪停了阳光洒在村子里，映得一片白亮积雪在阳光下闪着晶莹的光，村里的鸡鸭在雪地里留下一串串脚印。

父亲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那是二舅特意从屋里搬出来的他披着一件厚棉袄，手里捧着一杯热茶，看着远处的山，脸上带着久违的平静＂长安，拿纸笔来，我想写点东西＂他忽然说我赶紧从包里取出笔和纸父亲接过来，思考了一会儿，开始缓缓写字。

他的手因病痛而颤抖，字迹歪歪扭扭，但每一笔都格外坚定

他写了一封信，是给全村人的信中，他讲述了当年离村的原因，感谢乡亲们对他家的照顾，也表达了对家乡的深深眷恋＂乡亲们，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没能带着大家一起富起来但我这条命是松树村给的，这口气在，就一定会为村里做点事。

不图名，不图利，只求问心无愧＂＂根啊，终究是割不断的＂他在信的最后这样写道写完信，父亲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阳光洒在他的脸上，勾勒出岁月的痕迹我想起他常说的话：＂长安，做人要厚道，不能忘本。

＂三天后，父亲在睡梦中安详离世临终前，他握着二舅妈的手，轻声说：＂巧云，替我照顾好村里的孩子们...＂二舅妈拼命点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下来：＂你放心走，我替你看着，看他们都长大成人，出人头地...＂。

二舅妈亲自为父亲穿上了寿衣，那是她早年给父亲准备的，一直收在箱底她的脸上没有泪，但眉眼间的哀伤无法掩饰按照父亲的遗愿，我们将他安葬在了村后的山坡上，那里能看见整个松树村四周种满了松树，风吹过时，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在低声絮语。

葬礼那天，村里几乎所有人都来了。他们带着自家的东西，有的是一篮鸡蛋，有的是一块腊肉，有的甚至只是几个红薯。但每一样都承载着深深的情谊。

清明时节，我再次回到松树村远远地，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父亲的坟前是二舅妈，她正低着头，似乎在说着什么她穿着一件蓝布褂子，头发挽成一个髻，在春风中显得格外瘦小走近了，我看见坟前新栽了一棵小桃树，树上已经冒出了嫩绿的新芽。

＂二舅妈...＂她转过身，眼中有泪光闪烁：＂长安，我对你爹，说了一辈子狠话，可到头来...＂她顿了顿，喉咙像是哽住了＂你爹懂的，他一直都懂＂我轻声说＂你爹种的那棵桃树，去年冬天冻死了我想，这山坡上，总该有一棵桃树。

＂她伸手轻轻抚过树苗，干裂的手指在嫩绿的叶子上显得格外粗糙阳光洒在桃树上，树影婆娑，像是在轻轻摇曳＂你爹啊，终于回家了＂她轻声说，声音里有解脱，也有释然我明白了，在这片土地上，责骂和拒绝往往是最深眷恋的另一种表达。

就像父亲对家乡的爱，从不需要言说，却在每一个无人注意的角落里，静静生长陪着二舅妈下山时，她忽然停下脚步，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递给我：＂这是你爹生前最爱吃的糖，你拿着，想他了就吃一块＂我接过来，隔着布都能闻到那股熟悉的甜味。

那是松树村特有的红薯糖，甜中带着一丝酸，就像人生百味，苦尽总会甘来

远处的松树村在春光中显得格外明亮。炊烟从一户户人家的烟囱里升起，在蓝天下交织成一幅生机勃勃的图景。。＂这一刻，我终于真正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