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开放看嘉兴丨张祥林:一台缝纫机缝出“服装王国”
200 2025-06-21
"她怎么敢来!"亲家母一声尖叫,掀翻了喜桌,红色的果盘和黄色的蛋炒饭洒了一地我的婚礼,就这样被闯入的母亲打断了那一刻,我仿佛又回到了四岁那年,站在雪地里看着母亲的背影消失在村口的那个拐角我叫周建国,生在八十年代初的北方小县城周家村。
那时候的农村,土坯房里飘着煤火的味道,村头的大喇叭每天准时播放天气预报和重要通知关于母亲,我最早的记忆停留在四岁那年冬天那天雪下得很大,松软的雪花堆积在窗台上,我趴在窗前,用手指在结了冰花的玻璃上画小人。
屋里,父亲突然倒在了地上,嘴角流出白沫,身边滚落着一个敞口的农药瓶母亲尖叫着冲了过去,她跪在地上,使劲掐父亲的人中,一边呼喊:"老周!老周!你醒醒啊!"邻居老王叔和几个村民合力把父亲抬上了拖拉机,送去了十里外的公社医院。
母亲在病床前守了三天,脸色苍白得像纸一样,我被安排在奶奶家,只听大人们说父亲"想不开"第四天清晨,当我被老王叔接回家时,母亲已经不见了屋里只剩下刚做完洗胃的父亲,他躺在床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建国,来,爸抱。
"父亲虚弱地朝我伸出手,我却站在门口不敢进去"娘呢?"我怯生生地问父亲没有回答,只是把脸转向了墙壁"翠芳走了"是奶奶回答了我,她满脸皱纹的脸上挂着泪痕,"娃啊,你要记住,是你娘狠心丢下你们爷俩的"邻居们都说:"这女人心太狠,丢下亲生骨肉就走了,世上哪有这样的娘!"
我听见院子里王婶对李婶嘀咕:"听说是跟南方来收破烂的跑了,真不要脸!"
父亲没说什么,只是眼睛里的光一天天黯淡下去,像是被雨水泡过的火柴,再也点不着了那年冬天特别冷,北风呜呜地刮着,穿过门缝和窗户的缝隙,像是在为我们家的不幸哭泣没有母亲的家,像冬天没有炉火的屋子,纵然有阳光照进来,也暖和不起来。
我记得父亲每天干完农活回来,总是默默地坐在煤油灯下,盯着墙上那张全家福发呆那是我三岁生日时照的,在县城照相馆,母亲穿着花布衫,抱着穿红肚兜的我,笑得像春天的杏花父亲站在旁边,穿着他唯一一件像样的蓝制服,显得拘谨又骄傲。
"你娘走了,以后咱爷儿俩相依为命"父亲总这么说,却从不提母亲的名字,好像那是个伤口,不能碰我上小学时,经常吃不到午饭每天背着缝了又缝的书包,穿着大一号的衣服("能多穿一年"),一瘸一拐地走过田埂上的小路。
其他孩子有母亲在校门口等着,我只能看着父亲在田里佝偻的背影,吞下眼泪自己回家"你妈呢?"同学们总问,有时是好奇,有时是嘲笑我只能低头说:"不知道"然后忍受他们"没妈的孩子"的窃窃私语村里人对我倒是格外照顾,张大娘经常给我送来刚出锅的红薯,李叔会在我经过他家门口时悄悄塞给我几个鸡蛋。
"可怜见的,"他们背后说,"造孽啊,这么好的娃,娘却跑了"日子就这么一年年过去,旱涝灾害、秋收冬藏,村子里的生活节奏从未改变收音机里传来的改革开放的消息,对我们这个偏远的小村庄来说,还是太遥远了八七年,村里通了电,黑白电视机进了大队部,每到晚上,全村人都挤在那个小屋子里看《新闻联播》和《西游记》。
十四岁那年,父亲得了风湿病,常年在地里干活,加上睡潮湿的土炕,他的手脚变形得厉害冬天来临时,他的关节疼得整夜睡不着觉,我经常被他压抑的呻吟声惊醒有天放学回家,我远远地看见父亲坐在门槛上,手里摸着那张全家福,嘴里念叨着什么。
我蹑手蹑脚靠近,听见他在说:"翠芳啊,孩子长大了,像你眼睛像你,倔脾气也像你"那一刻,我第一次感觉到,父亲其实一直没有忘记母亲九十年代初,国家推行九年义务教育,我有机会上初中了学校在镇上,每天要走五里路,风雨无阻。
我读高中时,村里来了位姓王的代课老师,人送外号"老秃子",因为他头顶光秃秃的,只有两边有一圈黑发老王是城里人,下放到农村已经二十多年,见过大世面,说话做事和村里人不太一样他知道我家情况,对我格外照顾,总说我"脑瓜灵光",应该好好念书。
每次我考了好成绩,他总拍拍我肩膀说:"好样的,不愧是翠芳的儿子"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母亲的名字——周翠芳我试探着问老王:"您认识我娘?"老王摸了摸光亮的脑门,叹了口气:"认识,她是个好女人,只是命不好"我急切地想知道更多,但老王摇摇头,只说:"有些事,等你长大了再说吧。
"十七岁那年,我高考前的一个月,父亲的风湿病越发严重,连拐杖都扶不住了那时的我,心里已经埋下了一颗考上大学离开这个村子的种子高考那年,奇怪的事发生了我需要交五百元报名费,这在当时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我想都没想就放弃了。
可父亲却说:"钱已经准备好了"我不解地看着他拿出一个布口袋,里面全是整整齐齐码放的钞票"这……"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要知道,父亲干一个月农活才挣七八十块钱"娃,你别问了,安心考你的大学去"父亲的眼睛有些躲闪。
之后的几天,我总觉得不对劲,这钱从哪来的?老王来家里看望父亲时,看见了桌上的高考志愿表,似乎松了口气他偷偷告诉我:"每个月都有汇款单,二十年如一日这些钱,够你上大学了"我不信,趁父亲午睡时,翻遍了家里每个角落。
在父亲床底的一个生锈的铁盒里,我找到了厚厚一沓汇款单和信件,全都是母亲寄来的最早的一张日期是我五岁那年,最近的一张就是上个月,粉红色的汇款单上,那些数字已经模糊,但仍能辨认颤抖着打开一封信,上面写着:"建国爸,这是这个月的钱,给建国添件新衣服,天冷了,别让他冻着。
我这边工资涨了,以后能多寄点回来"署名是"翠芳"我的泪水滴在信纸上,晕染开一片水渍二十年,母亲从未间断过寄钱回家,而父亲从来没有告诉过我等父亲醒来,我把信件和汇款单摆在他面前,克制着怒气问:"这些,您为什么不告诉我?"。
父亲沉默良久,长叹一声,拿出一个黄布包袱:"这是给你上大学的钱,都是你妈这些年攒下的"布包里满是皱巴巴的十元、五元纸币,边角都泛黄了,像是被反复点过数"你妈不是自愿走的"父亲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什么意思?"我抓住他的手臂。
"那年我得了精神病,看阎王爷,摔东西,吓得你直哭"父亲眼神飘忽,"医生说需要一大笔钱治疗一万多块啊,当时咱们全村加起来也拿不出这么多钱"他哽咽着继续:"你妈去了南方打工,说要挣够钱给我治病她本想把你也带走,但那时南方厂里不让带孩子,只能把你留下。
""那为什么她治好您的病后不回来?"我追问道父亲低头看着自己变形的手指:"我…我没脸让她回来我喝农药,是气她怀疑我和村东头的寡妇有事那都是谣言,可我拉不下脸解释,一时想不开…""后来呢?""后来我病好了,害臊啊,总觉得亏欠她太多。
她每个月寄钱回来,我就攒着,想着等你上大学了,她肯定会回来"父亲的眼里闪烁着泪光那一刻,二十年的谎言被捅破了,我惊愕地发现,原来我怨恨了这么多年的母亲,从未真正离开过我们高考结束后,我考上了省城大学临行前,父亲塞给我一个地址:"你妈在广东佛山一家玩具厂,这是她最后一次来信留的地址。
"在大学宿舍,我鼓足勇气写了封信,寄到了那个地址等啊等,一个月过去了,没有回音两个月,三个月……信仿佛石沉大海我的失望一点点积累,渐渐地,我不再抱希望,专心投入到学习中大学四年,我遇到了小丽,一个笑起来有小酒窝的女孩。
她是隔壁师范学院的学生,我们在图书馆认识的她知道我的家庭情况后,不但没有嫌弃,反而常常给我带些家里做的小吃"我爸妈都是老师,他们总说,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但可以选择自己的未来"小丽握着我的手说
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县城中学当物理老师,小丽也在附近的小学教书我们决定结婚,父亲很高兴,亲自去镇上照相馆给我们拍喜帖照片喜帖印好后,我犹豫了很久,还是寄了一份到母亲的那个地址,尽管知道可能又是石沉大海直到婚礼前一周,我突然收到一封信:"儿子,我看到了你的喜帖,恭喜你找到幸福。
不知道我能不能来参加你的婚礼?你的母亲"看到这封信,我心里翻江倒海,不知道是喜是悲我把信给小丽看,她鼓励我:"写信让她来吧,这是你们一家团聚的好机会"婚礼当天,小丽穿着红艳艳的嫁衣,像个美丽的小太阳我穿着崭新的西装,心里却七上八下,不知道母亲会不会真的出现。
正当我招呼宾客时,村口传来一阵骚动她真的来了穿着褪色的蓝布衫,花白的头发挽成一个简单的髻,手里提着个用了很久的塑料袋她站在喜堂门口,怯生生地喊了声:"建国"全场哗然新娘小丽的父母最先反应过来:"这就是抛弃儿子的母亲?今天也敢来?"亲家母掀翻了桌子,菜汤染红了铺着"喜"字的红纸。
小丽的弟弟挡在她母亲面前:"妈,别这样,今天是喜日子"但亲家母不依不饶:"什么样的女人能丢下自己的儿子?还有脸来参加婚礼?我女儿嫁的是什么人家!"我不知所措,看着母亲被冷眼相待,她却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眼里满是复杂的情感。
"是你吗?真的是你吗?"父亲颤抖着声音从里屋走出来,眼睛死死盯着母亲。"老周,是我。"母亲的声音像是从远处飘来的,带着岁月的沧桑。
"翠芳…"父亲迈着蹒跚的步子向母亲走去,那一刻,他似乎年轻了二十岁小丽拉着我的手,小声说:"去吧,那是你妈二十年了,别再让她等了"我走向母亲,二十年的委屈和怨恨在那一刻决堤:"为什么现在才来?为什么这么多年不回家看我?"。
"对不起,儿子"母亲从塑料袋里拿出一个旧相框,是那张全家福,只是玻璃上多了道裂缝,"我每天都看着它,想着你和你爸""我没脸回来,怕你们嫌弃我"母亲的手指抚过我的脸,粗糙得像砂纸,"你刚生下来时,皮肤滑溜溜的,一碰就咯咯笑。
现在都长这么大了…"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在这时,头发稀疏的老王拄着拐杖走了进来:"翠芳每个月都寄钱回来,给建国交学费、买书本当年她去南方时,只带了两套换洗衣服,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留给了你们父子。
"老王环顾四周,提高声音:"那些年日子苦,要不是翠芳寄回的钱,建国连初中都上不起!""我可以作证"村长站出来说,"翠芳每年过年都寄贺卡回来,问候建国的学习情况她在南方不容易,听说开始是在玩具厂做工,后来又去了服装厂,天天赶货,手指都缝出血了。
"小丽父母的表情变了:"这是真的?"父亲点点头,颤巍巍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破旧的存折:"这里有一万八千六百四十块,是翠芳这些年寄回来的每一分钱我都记着呢,舍不得用,要给建国留着娶媳妇"亲家父皱起了眉头:"那你为什么不告诉建国真相?让孩子这么多年误会他妈?"。
"我…我怕他恨我"父亲低下头,"是我当年想不开,要不是我喝农药,翠芳也不会被逼走是我对不起她,对不起建国啊!"说着,父亲双膝跪地,对着母亲磕了一个头:"翠芳,这些年苦了你了"母亲连忙扶起父亲:"别这样,咱俩谁也不怪谁。
那都是命啊"喜堂里安静下来,连呼吸声都能听见小丽走向母亲,叫了声:"妈"母亲激动得手都在抖,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丫头,真对不起,我这样的人,你还认我这个婆婆…"小丽抱住了母亲:"您是建国的妈,就是我的妈。
您受苦了"亲家母不好意思地走过来:"嫂子,刚才是我不懂事,您别见怪""不怪不怪,要是我,看到这样的婆婆,也得闹"母亲擦了擦眼泪,笑了起来那一刻,我感到一股暖流从心底涌上来,二十年的空洞,在这一刻被填满了。
一周后,我们重新举办了婚礼母亲穿着小丽给她买的藕荷色旗袍,抹了点口红,虽然脸上布满皱纹,却笑得比照片上还要明媚村里人都来了,连多年不出门的张大爷都拄着拐杖来祝贺,他悄悄跟我说:"你娘回来了,建国,老天有眼啊。
"婚礼上,村长提议我们一家三口也照张全家福照相的时候,我站在中间,父亲和母亲分站两边,他们小心翼翼地拉着彼此的手,像是害怕对方会消失一样闪光灯亮起的那一刻,我忽然明白,这才是完整的家晚上,送走了客人,我和母亲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看星星。
初秋的夜晚,有丝丝凉意,但心里却是暖的"那些年在玩具厂,每天十六个小时,手指都磨出了茧"母亲看着自己粗糙的双手,轻声说,"刚开始只有一百多一个月,后来去了制衣厂,能拿到三百多最怕的就是你恨我"
我握住母亲粗糙的手:"我以为您不要我了,以为您跟别人…""傻孩子,"母亲打断我,"娘心里一直装着你每次拿到你的照片,我都藏在枕头底下,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拿出来看"她抚摸着我的脸,声音里带着思念:"小时候你睡觉总踢被子,现在还这样吗?"。
我没回答,只是紧紧抱住了她,像小时候那样,把头埋在她的颈窝二十年了,她的气息还是那么熟悉,仿佛从未离开过"妈,您以后不走了吧?"我问,声音里带着童年时的稚气"不走了,再也不走了"母亲拍着我的背,就像哄小时候的我入睡一样。
在那个星光温柔的夜晚,我终于明白,血脉的牵绊从未断裂,只是以另一种方式延续着母亲的爱,像地下的河流,看不见却从未停止流淌,滋养着干涸的土地第二天清晨,我和小丽、父亲、母亲一起吃了二十年来第一顿团圆饭母亲蒸了大家都爱吃的花卷,说是"和面时加了点白糖,蒸出来更香"。
父亲眼睛湿润地看着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小声对我说:"你娘的手艺,还是这么好"饭桌上,母亲给我们讲起她在南方的见闻:广州的高楼大厦,深圳的"摩的",还有工厂里来自全国各地的打工姐妹"最开始特别苦,住的是地下室,八个人挤一间,连翻身都难。
"母亲回忆道,"厂里每天工作十六个小时,手上全是针扎的小洞"她指着自己的手:"这里,缝衣服时不小心被针穿透过,现在都能看到疤痕。"
"那你为什么不回来看看我们呢?"我还是忍不住问母亲叹了口气:"我一直想回来,但怕你们嫌弃我后来听说你上了大学,我更不敢回来了,怕给你丢人"她低头继续说:"我知道村里人怎么说我,说我是'跟人跑了',说我'没良心'。
我不怪他们,换了谁,看到我走了,你爸带着你艰难度日,都会这么想""现在好了,"小丽笑着说,"一家人团聚了妈,您以后就住我们家,我和建国工作都稳定,能照顾好您和爸"母亲眼里闪着泪光:"我这辈子,值了"窗外,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照在桌上那张全家福上。
裂缝依旧,却挡不住照片中三张笑脸的温暖这一刻,二十年的隔阂如冰雪消融,我们终于成为了一个完整的家风,依旧从窗外吹进来,但不再冰冷;阳光照进屋里,这一次,真的暖起来了那天之后,母亲留了下来,住进了我和小丽的新家。
她和小丽一起学做菜,教她织毛衣,两人相处得像亲母女父亲也搬了过来,他风湿病还是很严重,但每天都笑呵呵的,总说:"一家人在一起,什么病都不怕"有次我下班回家,听见母亲在厨房里哼着歌,是她小时候经常唱给我听的《小燕子》。
那一刻,我站在门口,泪水模糊了视线原来,幸福就是这么简单,一家人在一起,听着熟悉的歌谣,闻着饭菜的香味我想,这大概就是生活最本真的模样吧不需要大富大贵,不需要惊天动地,只需要爱和理解,就足以照亮整个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