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雨总是没个痛快，阴阴沉沉地飘个没完，像老天爷的眼泪攒了一年，却又舍不得一次掉完“咳…咳咳…”听到卧室里老太婆又开始咳嗽，我赶紧把火调小，锅里的鸡汤已经炖了两个小时，鸡皮下的油星星点点浮在汤面上她最近瘦得厉害，我总想着法子给她补。

那天的医院单子还压在我枕头底下，医生说的”肺部阴影”、“高度怀疑恶性肿瘤”几个字眼已经烙在我脑子里，想忘也忘不掉我没敢告诉她，也没告诉在外地工作的儿女想着等下个月他们回来过年，再一起商量可后来，咳嗽越来越重，我看着她吃饭没几口就放下筷子，晚上睡觉总是背对着我缩成一团，我知道她是怕咳嗽声吵醒我。

电话是半夜打的，老二听到我说他妈病了，二话没说就答应第二天请假回来老大在深圳更远，也说周末一定赶回来我想着反正都要回来了，就让他们再多陪陪他妈，多住几天“老头子，给我倒杯水”她坐在沙发上喊我，声音比以前轻多了。

沙发套是去年买的，红色带花，她当时嫌太花哨，现在倒是每天都坐在上面看电视我端着水杯过去，顺手把旁边的烟灰缸拿开那是去年儿子送的生日礼物，玻璃的，厚实得很，可惜我早就不抽烟了，现在成了她放药片的地方“医生说了什么？”她突然问我，眼睛盯着窗外的雨丝。

我心里一惊，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检查单，“没…没什么，就是感冒加上慢性气管炎，吃药就好”“嗯，”她点点头，像是在配合我的谎言，“那孩子们怎么突然都要回来？”“还不是想他们妈了呗，再说过年不回来，难道还等清明啊。

”我随口开了个玩笑，说完又后悔了她没接话，只伸手碰了碰电视柜上那张全家福，是五年前拍的，那会儿小孙子才刚会走路，照片里的他穿着红肚兜，趴在地上笑得见牙不见眼“你说他们要是知道了，会不会难过？”她忽然说

“知道什么？”我装傻“你别装了，”她终于转过头来看我，眼神出奇的平静，“我前天翻你枕头找老花镜，看到了”我一阵语塞，手里的水杯都差点没拿稳“其实我早有感觉，”她叹了口气，“前年体检就说肺部有点问题，让复查，我没当回事。

”“怎么不跟我说？”我有点生气“跟你说了你能怎么样？除了瞎操心还能干嘛？”她又咳嗽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已经皱巴巴的餐巾纸，轻轻捂住嘴那晚我睡不着，偷偷爬起来，在院子里抽了根烟烟是老李上周来串门时留下的，他说他戒了，骗鬼呢，口袋里还鼓着半包呢。

我十年没碰烟了，这一口下去，辣得我直流泪院子里那棵枣树是我们结婚那年种的，如今枝干粗壮，每年结的枣子都甜得发腻她总说这树跟我一个脾气，又硬又倔，却也结实雨水顺着枝条滑落，滴在我的脖子里，冰凉冰凉的第二天老二就到了，风尘仆仆地提着大包小包。

他一进门就嚷着让他妈去做检查，说是他单位医院的专家挂号都约好了“妈，到底怎么回事啊？”他皱着眉头问我，眼睛红红的，看样子是一夜没睡我把老二拉到阳台上，把实情告诉了他，递给他检查单的时候，他的手抖得厉害“怎么现在才说？”他责备我，声音压得很低。

“你妈不让说，怕你们担心。”我也低声回答。

阳台上晾着他妈前天洗的袜子，有几双是给老二准备的，还有一双小的，是给小孙子的洗衣粉的味道很浓，她总是喜欢多放些，说这样才干净老大周六一早就到了，带着儿子和儿媳小孙子一进门就扑到他奶奶怀里，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老伴看着孙子，眼睛亮得出奇，那种光彩我已经好久没在她脸上看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桌子上摆满了菜，都是她爱吃的羊肉是早上我去市场特意买的，炖得烂烂的，连小孙子都能嚼得动她虽然只吃了几口，但看她眉头舒展的样子，我知道她心里是高兴的。

“妈，明天我们去医院做个全面检查吧”老大放下筷子，终于提起这茬她抬头看了我一眼，我假装专心对付碗里的肉，不敢与她对视“你们都知道了？”她问“爸告诉我们了，”老二插嘴，“妈，不管怎样，我们都陪着你”“行啊，”她出乎意料地爽快答应了，然后又补了一句，“不过检查完了你们就回去上班，别耽误工作。

”饭后，趁着她去卧室拿药的空档，儿子和我一起收拾碗筷“爸，我们查了那家医院，挺好的，专家也是这方面的权威，”老大压低声音，“不过…费用可能会高点”“多少钱都行，”我不假思索地说，“咱家这些年的积蓄都在，再不够还有你爸的退休金，实在不行房子也能卖。

”老二搓了搓手，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开口：“爸，我们商量过了，医药费我们兄妹来出，你和妈的钱留着养老。”我刚要反驳，卧室门开了，她拿着药盒出来，冲我们笑笑：“嘀咕什么呢？是不是又在背后说我坏话？”

那晚我们都睡得不踏实，老大和儿媳妇住客房，老二打地铺在沙发上，小孙子非要跟奶奶睡夜里下雨更大了，打在屋顶上噼里啪啦的响我记得以前她最怕打雷，每次都要抓着我的手，现在却睡得很沉，连翻身的声音都没有第二天一早，我们都起得很早。

小孙子还在睡，老大的媳妇留下照看，我们四个人打车去了医院医院很大，刚建没几年，干净得像个酒店大堂排队挂号的时候，老二拿出手机给他妈看小时候的照片，逗得她直笑我站在旁边，看着他们娘俩的侧脸，一时间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三十年前，那会儿孩子们还小，她还年轻，我们的日子虽然紧巴，却也过得有滋有味。

“张大妈，到你了”护士喊她的名字，打断了我的思绪体检室很冷，她只穿了件单薄的检查服，我想脱外套给她披上，被她挡开了：“瞎忙活啥，一会儿就好了”做完CT，医生让我们到他办公室等结果等待的时间比我想象的要长，足足两个小时。

我紧张得坐立不安，手心全是汗老大和老二倒是镇定，一个翻手机，一个看窗外“爸，你别担心，”老二突然拍拍我的肩膀，“不管结果怎样，我们都在”我点点头，一时说不出话来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响，我听得心烦，每一秒都像是在数倒计时。

“张先生家属？”一位年轻的女医生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叠检查报告我们三个人同时站了起来，眼睛都盯着她的脸，想从她的表情中看出些端倪“你们别这么紧张，”她笑了笑，“张女士的情况比我们想象的要好得多”“什么意思？”我和儿子几乎同时问道。

“之前的检查报告显示的肺部阴影，经过我们这边CT和穿刺活检，确认是良性肿瘤，而且是孤立性的，位置也很好，完全可以通过手术切除，预后非常理想。”

我愣在那里，一时没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爸！听到没？是良性的！”老大激动地拉着我的手“也就是说…不是癌症？”我还有些不敢相信“不是癌症，”医生肯定地说，“是一种良性的肺错构瘤，在老年人中比较常见，手术切除后几乎不会复发。

”老二激动得差点要跳起来，老大则默默转过身，我看到他偷偷抹眼泪我坐在椅子上，双腿突然失去了力气这两个月来压在心头的巨石终于落地，那种感觉，像是濒死之人突然被拉回了人间护士把她从检查室推出来的时候，我已经等在走廊上。

她看上去有些疲惫，但眼神是亮的“老太婆，”我蹲在轮椅旁边，声音有些哽咽，“医生说没事，良性的，做个手术就好了”她看了我一眼，然后扑哧一声笑了：“我就说嘛，我这命硬着呢，哪那么容易就走”回家的路上，她靠在我肩上睡着了。

车窗外的雨停了，阳光透过云层照进来，暖洋洋的我看着她苍白的脸颊上终于有了些血色，心里像灌了蜜一样老大开车，老二坐在副驾驶，不时回头看看他妈我突然想到，这么多年，我们一家人好像很久没有这样聚在一起了“爸，”老二转过头，“你们以后有什么事，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们。

”“是啊，爸，”老大也跟着说，“虽然我们不在身边，但心里一直记挂着你们。”

我点点头，心里酸涩孩子们都长大了，有自己的家庭和事业，能记挂我们老两口，已经很不容易了到家后，儿媳妇和小孙子正在院子里等我们见我们回来，小孙子欢呼着跑过来：“奶奶奶奶，你的病好了吗？”她摸摸孙子的头：“奶奶没事，过几天做个小手术，以后还能陪你玩很多年呢。

”饭桌上，我们难得地开了瓶好酒，是老二带回来的，说是他单位发的年货我一般不喝酒，但今天破例喝了一小杯，她也沾了沾嘴唇“妈，我跟单位请了长假，手术我陪你，”老大说，“然后多住几天，等你康复了我们再走”“不用不用，你们工作要紧，”她连忙摆手，“我这不是没事嘛，你爸在家照顾我就行。

”“这次不行，必须等你好了我们才走，”老二插嘴，“您和爸为我们操心一辈子了，这次让我们也尽尽心”她没再反对，只是低头揉了揉眼睛，我知道她是感动了几十年的婚姻，我了解她的每一个小动作晚上，儿媳妇帮她洗完澡，小孙子非要跟奶奶一起睡。

我便去了客厅，看会儿电视老大和老二也坐过来，说是有话要跟我商量“爸，我和哥商量过了，”老二说，“我们打算把你们接到城里去住，我们轮着照顾”“是啊，爸，”老大接着说，“你们在这边，我们不放心现在条件也好了，城里医疗条件更好，有什么事也方便。

”我看着客厅墙上的老照片，是我们结婚时拍的，那时候她还穿着红棉袄，我穿着借来的西装，那么年轻，那么充满希望“孩子们的心意我领了，”我说，“但你妈这辈子离不开这个院子，离不开那棵枣树再说了，我们老两口在这生活了大半辈子，乡里乡亲的都熟悉，去了城里反而不习惯。

”

他们还想说什么，我摆摆手：“你们的心意我们懂，但老人家嘛，还是喜欢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你们要真想孝顺，就常回来看看，打个电话问问，比什么都强”聊完天，我回到卧室，她还醒着，小孙子已经在她怀里睡熟了“医生真的说没事？”她问我，声音很轻，怕吵醒孙子。

“嗯，良性的，切了就好，”我坐在床边，拉起她的手，“你这命硬着呢，得陪我到九十九”她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那你得活到一百，不然我这陪谁去？”我也笑了，心里那块石头彻底落了地窗外雨停了，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照在床头那张合影上，一家人的笑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温暖。

第二天一早，我特意去集市买了她爱吃的馄饨皮，准备包饺子拐角的馄饨摊老板认得我，笑着问：“老张，今儿个咋想起来包饺子了？”“儿女回来了，热闹热闹，”我笑着回答，心情特别好，连多嘴的老板都不觉得烦了回家的路上，我看到隔壁李婶在门口晒被子，她见我提着袋子，招呼道：“张大哥，听说你家孩子都回来了？”。

“是啊，难得团聚，”我停下脚步，“李婶，改天带你家老李来吃饭”“好嘞，”她笑呵呵地答应，然后又压低声音，“你家老伴身体怎么样了？”我知道她是关心，但乡里的风俗，有些话不能明说，怕不吉利“挺好的，都是虚惊一场，”我如实回答，“过几天做个小手术就行。

”

“那就好那就好，”她拍拍胸口，“我可念了好些日子的经了”回到家，老伴已经在厨房忙活了，围着我那件旧毛衣改的围裙，看样子精神头足了不少“慢点，别急，”我把袋子放在桌上，“还有的是时间呢”她白了我一眼：“你不懂，趁着孩子们都在家，多做些他们爱吃的。

”我们就这样，在厨房忙了一上午她和儿媳妇包饺子，我和老大剁馅，老二带着小孙子在院子里闹腾阳光透过厨房的小窗户照进来，照在案板上，照在她的脸上，整个屋子都亮堂堂的吃饭的时候，我提议：“等你手术好了，咱们全家去旅游吧，就去你一直想看的黄山。

”“真的？”她眼睛一亮，随即又犹豫，“那得多少钱啊，算了算了”“不多，”老大接话，“我包了，就当是给您和爸的康复礼物”“就这么定了，”老二也跟着说，“等天气暖和点，我们一家人一起去”她笑了，眼里闪着光，看着一桌子的儿女，看着窗外那棵老枣树，又看了看我，轻轻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幸福原来幸福就是这么简单，全家人在一起，健健康康的，还有说不完的话，吃不完的饭，看不够的笑脸手术定在下周二，医生说很简单的微创手术，不到两小时就能完成孩子们都请了假，说是要守在医院里。

晚上，等孩子们都睡了，我和她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看着满天的星星。

“老头子，”她突然开口，“我怕过”“怕啥，医生不是说了嘛，小手术，没事的”我握住她的手“不是怕手术，”她说，“我是怕，要是真有那么一天，我走在你前头，你可怎么办啊”我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啊，袜子都不会自己洗，连厨房在哪都找不着，”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要是不在了，你可怎么活。

”“那我就跟着你一起走呗，”我也半开玩笑地回答，“咱俩一辈子都在一起，下辈子也得在一起”她笑了，靠在我肩上，轻声说：“那你可得说话算话”星星一闪一闪的，像是在冲我们眨眼睛枣树的影子拉得很长，覆盖着我们和这个小小的院子。

远处偶尔传来狗叫声，还有火车的汽笛声，一切都那么熟悉，那么安心这一刻，我突然觉得，未来的日子，还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