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饭店的装潢有多考究?地板下装弹簧,只为了宾客方便做这件事

147小编 178 2025-02-10

PIECE.05 传真

季晓晓走进大堂。这是她第一次代表饭店招呼客人,她用手掌最后一次抹平身上的制服,正摸到自家的心扑扑地跳。

一个穿着入时的中年人正侧身靠在柜台上,一条腿闲闲地搭在另一条腿上,露出一只干净的鞋底,就像悠闲的旅行者。她迎上去问:“先生?”

“我是威廉姆森,香港来的。”那人伸手过来行握手礼,中指上一颗硕大的捷克水晶戒指在灯下闪闪发光,晃了季晓晓的眼睛。那人的手温暖干燥有力,不像有的男人,手又湿又冷不算,还软绵绵的,连握都不会握住,令人尴尬。

“我们董经理这就下楼来,你想要找销售部经理谈话,对吧?”她说。

他点头,“是的,一桩大生意,大生意。”

他微笑着环视了一下狭长的大堂。圣诞节刚过去,饭店还没有将闪闪发光的红绿彩带撤下。按照中国人的规矩,这些装饰一直要到春节过后,圣诞节,元旦,春节,一连串冬天的节日才算过完。去年夏天以来,饭店的生意一直很淡,此刻大堂咖啡座里空无一人,褐色的皮沙发显得格外暮气沉沉。但他一边看,一边轻轻点头,好像一个顾客正打量一件合身的呢大衣,决定要买下来。“你知道这地方原先叫华懋饭店吗?”然后,他转向她,他的口气好像在谈论一个伟大的秘密。

“我还是个实习生,此番是来为董经理做翻译。”季晓晓谨慎地说。她认为它很高档,因为暖气很足,上班穿单件制服就够了。洗澡的地方还有个简易理发室,免费给员工吹头发。还听说市长喜欢到楼上的沙逊阁请客吃饭,沙逊这个名字是从前饭店主人的名字,是个外国人,瘸子。不过,季晓晓知道,这些说出来太零碎了,简直不像话。

“不过,我知道沙逊。”她谨慎地说。

“对呀,维克多·沙逊爵士。我会租下他的卧室,你们现在称为沙逊阁,开鸡尾酒会。”他再次微笑,脸上出现了梦幻般的辽远。“WOO,我竟然会用他的私人浴室。”

一辆载重卡车路过门外的滇池路,通向滇池路的转门处传来微微的震动。这是1990年冬天,外滩正在分段改造,不远处的黄浦公园正在建造人民英雄纪念塔,每天都有装满黑褐色泥土的载重卡车经过滇池路,留下一股冰凉河泥的土腥气。

季晓晓每天上班都踩着从卡车上落下来的泥块进门来,都要在大门口的擦鞋垫子上用力擦干净鞋底,才走进来。第一天上班,走在她前面的一个女职员就是这样做的,那年轻女人是个黑里俏,微微发胖的身材玲珑有致,有种让季晓晓暗自羡慕的丰饶。她将皮包抱在胸前,一边在擦脚垫子上用力跺着脚,一边笑着骂卡车是“瘟生”。她被制服包裹着的梨形腰身波浪般地拧动起伏,好看得不得了。季晓晓于是也一边擦鞋底,一边在心里骂一声“瘟生”。

擦干净鞋底的烂泥,走在擦得闪闪发光的大理石地面上,好像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季晓晓心里总是庆幸自己能在这里工作,她以为这里比虹桥那些新造的宾馆高档,虽然不及它们时髦。分去那里的同学趾高气扬炫耀他们的制服衬衣都是烫过的,让她不甘心。

威廉姆森说,他想要租下整个和平饭店,举办一场通宵舞会,他将会邀请五百位客人从香港来参加这场舞会。“你们酒吧里有一味鸡尾酒,叫熊猫,届时在沙逊爵士的卧室里,我们就喝熊猫鸡尾酒。”他说。

董经理的眼睛在咖啡座的暗处忽闪了一下,他紧盯着威廉姆森的脸,嘴里吩咐季晓晓说,“你问问他,是将整个饭店全包下来的意思吗?除了客房,我们还有中餐厅,西餐厅,沙逊阁,老年爵士酒吧呢。”

“的确是这样,全包下来。和澳门的贝拉·维斯塔一样。”

“你可知道澳门的贝拉·维斯塔酒店?”威廉姆森先生问董经理。

“不知道。”董经理摇头,“只知道香港有个半岛酒店,它是香港的第一块老牌子。”

“半岛酒店太国际化了,已经不够地道。”威廉姆森先生摇摇头,“但贝拉·维斯塔不同。它旧啦,而且原汁原味地老,和这里一样。你知道,这种时光的印记不是营造出来的,而是沉淀下来的。香港太标准化,味道已经不够纯正了。”

威廉姆森先生的这番话,季晓晓翻译了好几遍。威廉姆森先生的“旧”,是老的意思,不是破烂,不过,也许有点老古董的意思,是个褒义词。威廉姆森先生的“国际化”,是与国际接轨的意思,不过不是他想要的那种个性化,是个贬义词。与威廉姆森先生来来往往解释了好几遍,季晓晓才确定自己把这话翻译利落了。她捏捏手心,捏到了一把细汗。

董经理点点头表示理解,“就是上海老克勒,叫他晚上先到我们的老年爵士酒吧去看看。要是说原汁原味的话,那里是真正的原汁原味。六个老头子,二十几岁的时候就已经在上海的舞厅里敲爵士了。味道浓得不得了。他们夜夜演奏的曲子,都是二十几岁的时候上海滩上流行的。”

威廉姆森先生已经去过了,他就是昨天晚上在酒吧里做出这个决定的。澳门的贝拉·维斯塔酒店被日本人买下了,要关门大修。他正发愁今年没地方去开舞会。

威廉姆森先生的舞会,就叫贝拉·维斯塔舞会。

“那么,贝拉·维斯塔舞会就是想要怀旧咯。”董经理带着季晓晓去总经理那里汇报。总经理说出一个在1990年冬天人们还很陌生的词,一个带有颓废意味的词。季晓晓坐在一边,暗自庆幸自己用那个“味道”,算是用对了。

总经理的椅背上搭着他的灰西装,里子上露出培罗蒙的商标。

总经理的身体前倾,探着头,眼睛也像董经理在楼下紧紧盯着威廉姆森看的样子一样,紧紧盯住董经理的脸。不过,他看上去可比董经理精明多了。季晓晓忍不住也看了董经理一下,他瘦削的脸上,正用一种“听凭领导做主”的顺从掩饰着兴奋。但季晓晓觉得他那张本地人宽大并向外凸出的颧骨上,那种循循善诱的热络,与威廉姆森先生其实是一样的跃跃欲试。

董经理说:“伊拉外国人嘛,总要有个花样才玩得起来。”

总经理倒是去过澳门的贝拉·维斯塔喝咖啡。他说,那个酒店的规模比和平饭店可是要小,设施也没和平饭店这么时髦。“这个人怎么好拿澳门来与上海比。我们上海在三十年代时,可是与纽约齐名的世界大都市。我小时候就听家中大人讲过,华懋饭店是上海滩上最高档的地方,国际饭店都不在话下。”总经理不甘心别人这么抬举澳门的那一家。

“听我师父说,我们和平厅的地板下面还特别装了弹簧呢,考究得很,专门为跳舞准备的。整个上海,除了联谊俱乐部舞厅有弹簧地板,其他地方还没有这么好的跳舞地板呢。”董经理接口。

季晓晓不知为什么他们两个人,都不对着他们彼此,却只看着自己说这些话,似乎为了向自己解释,威廉姆森先生的选择没有错。

“你知道这是啥意思吗?第一天客人陆续到上海,入住,第二天,舞会,第三天,休息购物,第四天,陆续离店。光客房的收入,就是一百万美金以上。”董经理啪嗒啪嗒敲打着一只三洋牌计算器,对季晓晓说。“还没算套房的价钱。”

然后,他才把计算器放到桌子上,对总经理推过去,“现在饭店生意正淡得不得了,我们这几天,毛估估就可以赚到这个数。”

还没算上客人们在饭店里的吃用和酒水开销。

在和平饭店历史上,还没有一次,将整个饭店打包全租出去的经历。也许唯一的一次全包,是免费接待苏联海军访问上海的舰队,那是1956年的事情了。

季晓晓看到他们两个人的眼睛都亮了亮。“不管他们外国人怎么想,我们总是为国家创造外汇收入。”他们异口同声地说。

她想,他们决定要做这桩生意了。

威廉姆森先生站在英国套房幽暗的走廊里,看上去很失望。

这个冬天阴霾的下午,季晓晓与董经理陪着他从沙逊阁一路沿着楼梯走下来,去看了九霄厅,龙凤厅,扒房。他们沿着装饰着镜子和厚玻璃壁灯的走廊向和平厅去。走廊里的灯光真是金色的,沉甸甸的,散发着季晓晓难以表达的神秘与高雅,或者说,就是威廉姆森先生所说的“味道”。在灯光里,威廉姆森先生纠正了董经理“厚玻璃”的说法,他说,那厚玻璃是世纪初在欧洲和美国非常流行的拉力克玻璃,一种出产在法国的玻璃,贵得很。现在这些拉力克玻璃都放在博物馆里。他还从未见到过世界上有别的地方,像和平饭店这样,仍旧将它们装饰在饭店各处,甚至九霄厅的两扇木门上,就像三十年代人们的用法一样。“不得了,不得了,这个和平饭店的奢侈,简直就像处女对纯真的奢侈。”威廉姆森先生压低嗓音用力说,好像不得已,要这样才能平复自己的激情。

季晓晓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喑哑着嗓子赞美自己工作的地方,心中暖洋洋的,有点飘飘然。

拐到和平厅里的时候,中午的婚宴刚结束。有两个中年妇女正用家里带来的大钢精锅子装没盛完的老鸭汤,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鸭汤热烘烘的土腥气。但这没影响到威廉姆森先生,他兴致勃勃地在地板上跳了又跳,感受地板下面弹簧的波动。

走到和平厅的另一端,那里有个套着的小厅。威廉姆森先生指出,这里应该是原先舞厅的正门,这个小厅是原先舞厅的入口处,四壁装饰着的,都是拉力克玻璃,非常华丽。旁边那个狭长的小房间,现在用来堆放圆台面的,一定就是从前的衣帽间。小厅外面就是宽大的电梯间,雕梁画栋。当年舞会的主人,就应该在这里迎候客人。威廉姆森先生说着走到一只红木花架旁边,向电梯的方向欠了欠身,“就是这样。”

直到走进电梯里,窄小如同方格子般的电梯也被他全心全意地赞扬了一句,“不愧为完美的二十年代空间。”

一路上,董经理笑得好像个正在献宝的孩子一样。后来,季晓晓觉得不是他们带着威廉姆森先生考察饭店,而是他在为他们讲解饭店的身世。

季晓晓突然想起一件事,仗着气氛非常和睦,不再像接待外宾,她就问了:“威廉姆森先生,我有个问题。我们饭店的墙上,窗上,包括顶楼的金字塔尖顶下面,都有两条狗的图案,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应该是华懋饭店的LOGO。”威廉姆森先生建议说,去仓库里找一张从前华懋饭店的信纸,或者从前沙逊洋行的信纸,就能确定了。

“不过,”董经理说,“现在和平饭店库房里,最早的东西,就是1956年开张以后置办的银餐具,再以前什么都没留下,连一根毛都没有。”他说着,舌头在嘴里响亮地弹了一下,表示什么都没有了。董经理从香港酒店培训回来,打算新做一套饭店明信片,已经到库房里去翻过了。

“那么就去档案馆试试。”威廉姆森先生建议说,“其实,你们自己都可以办一个小的博物馆。看起来大堂里的那些皮沙发也是三十年代的旧物。”

改造过的套房和新家具,好像给威廉姆森先生吃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他站在门口不肯踏进门去。

董经理解释给他听,饭店从1956年重新开张以后,一直都没有大修过,饭店外面看上去很好,可里面都已败坏了。原来的钢窗不密封,外滩的市声吵得客人一直投诉,所以不得不加装一层铝合金窗子。原来的客房家具是深褐色的,几十年用下来,床架子散了,抽屉脱底了。房间里显得很暗,很阴沉。也许从前流行过这种英国风格,但现在已经不是国际流行了,所以才换浅色的客房家具。原先的确是大理石浴缸,比现在的浴缸气派大,但是因为太旧了,服务生擦浴缸很费力。

“我进饭店,最开始就在这层楼当服务生。日本客人喜欢泡澡,他们泡完澡,肥皂会粘在浴缸壁上,我第二天清浴缸,要刷好久才能刷干净。”董经理告诉他。

“但这才是地道的旧时代。”威廉姆森先生说,“我知道,那时候每天送进房间的报纸,都有专人用熨斗烫平整,才送来的。房间里所有的卧具,都是上好的亚麻布。你想想,这里曾是东亚与泰姬玛哈齐名的豪华饭店呀。”

季晓晓不知道泰姬玛哈在哪里,威廉姆森先生说,是印度的一家殖民时代豪华酒店,直到今天,它还是印度最好的饭店。

三个人沉默地站在门口,季晓晓觉得自己与董经理好像在教师办公室里罚站的学生一样。

“那么说说看,你见过原来的房间是怎样的。”威廉姆森先生终于打破沉默,重起炉灶。

董经理点点头,在房间里比划起来。这里是一对对床。当时的床有深褐色的木床套,席梦思架子嵌在床套里,下面还装着小轮,可以推动。

对床靠在一起,床的两边是两个床头柜,抽屉上刻着菱形的图案。

更衣间比现在要宽敞多了,里面有褐色的抽屉,鞋架和衣架。

房间里有五斗柜,抽屉很薄,正好能平摊开一件衬衣,不用叠起来。抽屉的四边都用一条车成圆形的木条嵌起来,摸上去很舒服。清洁抽屉也很方便。

“这里总是放着一块老式地毯,边上有排棉线流苏的那种。”董经理走到斜靠在窗前的贵妃榻前,蹲了下来。“清理完地板以后,将地毯翻回去是个手艺活。”他突然微笑了,他的师父教他此时用力要恰到好处,地毯边上的流苏才能被平整地摊开,不会粘在地毯上。这是和平饭店客房服务生的基本功,做得干脆利落才算过关。

“那么现在这些家具在仓库里吗?”威廉姆森先生问,“要是能按照原样恢复,就会是令人感动的时光倒流。它们没有过气,它们其实是非常浪漫的。”他双手合十,对季晓晓恳求道,“告诉他,你一定要告诉他,它们都是些非常浪漫的物件。”

“不。”董经理转脸过来看着季晓晓,用上海话急促地说,“不可能了,家具早已经处理给郊县的招待所了。”

季晓晓不敢看威廉姆森先生期待的脸,也不敢看董经理尴尬的脸,她只看着自己隐约可见的鼻尖。嘴里用上海话回应,“那我就不用全翻译给他听了吧。我怎么解释呢?”

“我也毋啥办法想。”董经理说。

威廉姆森先生没等季晓晓翻译,他走过去哗地一声拉开窗帘。遍布雨痕的玻璃外,能看见对街古老的安妮公主式的大房子,那是和平饭店南楼,整个外滩最古老的房子,1907年的。

“不,它不是什么和平饭店南楼,它是皇家旅店。你们一定知道英国有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国王,他爱上的那个美国女人,辛普森夫人,当年就在那里住着,等她的海军丈夫来上海。他们就是在上海找律师离了婚,比在美国方便。当年她就说过,在上海,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我亲爱的,”他叫董经理,“我最亲爱的,”他又叫季晓晓,“故事就在身边,从未走远过。可是我们不能用这样的房间,来面向辛普森夫人的窗子。”

一字一句翻译着威廉姆森先生的长篇大论,季晓晓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在朗诵,她心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感情,好像是感伤,又好像是惊异与欣喜。她才二十岁,从未体会过这种复杂难言的感情,不知为什么,她只是生怕自己哭出来。

她其实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要哭。

董经理仰头默默听着,他脸上的颧骨显得更高了。

“那些花纹是原来的。”董经理指着天花板,他突然开始缓慢地,小心翼翼地说起了英语。“记得我第一次看到这个天花板时,心里还想,这到底从前是什么地方呀?这辈子我从来没看到过这么好看的天花板,那是九年前的事了。当时带我的师父,是老华懋饭店时的服务生。他告诉我说,他刚来饭店做服务生时,这些花纹还是彩色的呢。他说,小瘟生,你算是没得眼福。”

董经理结结巴巴地吐出一个个单词,不过,他的声音却变得柔和。“那时我每个月都要为这间套房打一次蜡,我熟悉地板上所有的钉子眼,每一块松动的地板木块,还有女人细高跟鞋留下的又小又圆的瘪宕,客人拖箱子后留下的划痕。有时候心情好,我就会猜想,这里到底从前住过什么样的客人呀。”

季晓晓望着幽暗的光线里,董经理好像沉浮在绿水中的红鲤鱼似的脸,心想,那么,这个人就是自己的师父。

“你来吧,下次我会为你恢复这间房间的原状。”董经理许诺。

自威廉姆森先生回香港后,贝拉·维斯塔舞会的事就在饭店里传开了。对董经理和季晓晓来说,它变成源源不断的传真纸。办公室那台三洋传真机前面,常常拖了一条长纸,一直垂到地板上,有时还在地板上堆成雪白的一小堆。本来它放在董经理的办公桌上,后来季晓晓收发不方便,就将它单独放在茶几上。常常早上打开办公室的门,迎面就看见茶几前面的地板上蛇般地盘着一堆纸。

TO PEACE HOTEL:我们已在香港招募客人,客人们会从东南亚,澳大利亚,甚至英国来。里面不光有富翁,艺人,还有英国的历史学家,甚至还找到一位老先生,他1939年在华懋饭店结的婚。

季晓晓忍不住问了声,“那么他老婆也来吗?”她被董经理教训了一句,“小姑娘管这么多客人的隐私干什么?我们做酒店的,只管照顾好到你店里来的客人就行了,别的事情不要管。”

TO MW AND COMPANY:我们已开始采购为五百个客人同时服务的用具与酒水饮料。这是和平饭店成立以来第一次为舞会准备的大型宴会和酒店服务,是我们接待的最大一个散客团体,大家都很重视。饭店同时也开始了对服务生,领班和经理的培训。我们预计那个晚宴的三道菜加上一道甜点,需要上下四千多只盘子,三千多只酒杯和五百只咖啡杯加杯碟,整个四天的服务,我们会准备充足的烈酒和软性酒,也已经开始从法国预订足够的依云矿泉水。我们服务生们上菜和撤盘的路线已经制定,并进行过一次预演。为了确保服务质量,我们请已经退休了的老员工回来坐镇,他们富有经验。我们的主厨保证,到时候每只端上来的盘子都是热的。

TO PEACE HOTEL:贝拉·维斯塔舞会的传统,每次都会有一个主题。这次和平饭店的主题,是领呔,三十年代男士用的领呔曾风靡一时,因此,在这里我们也暗指三十年代。这也是华懋饭店最风光的时代,是上海最风光的时代。上海在三十年代曾到达过世界著名大都会的高度,与纽约巴黎齐名。这点也许现在的上海不以为然,但海外却仍旧仰慕追忆不已。在舞会上,客人们会打扮成三十年代的样子。另外,还将邀请一个易装艺术家小组来舞会做特别表演。他们也将演绎三十年代风格。关于季小姐的问题,我在香港查到了一个答案,那两条狗——其实是两条猎犬,是华懋饭店的标志。香港这里有人在上海出版的旧英文报纸上找到了带有这个标志的华懋饭店广告。

TO MW AND COMPANY:我们和平饭店很高兴知道了那两条猎犬标志的含义。经历过“文化大革命”初外滩破四旧,我们周围的大楼都砸毁了不少过去的东西,但和平饭店却侥幸保留了完整的历史印记。我们饭店已经扩充了为客人洗烫衣物的工作间,虽然五百个客人要是同时需要洗烫衣物,对饭店来说工作量太大,但我们一定会满足客人的要求。关于易装艺术家表演小组来华事宜,我们必须向上面申报。由于他们并不是公开演出,我们决定将他们作为客人申报。关于解释易装艺术家的含义,我们认为他们与我国传统京剧中的旦角表演性质相同。

TO PEACE HOTEL:我们在《南华早报》上刊登了前往和平饭店的广告,反响非常热烈。撰稿人提到了三十年代在上海的《北华捷报》上曾有过介绍沙逊爵士举办的那些传奇般的舞会的照片,那次是以马戏团为主题的,沙逊爵士自己装扮成一个魔术师。附上简报一份,似乎他们当年的照片就是在我们曾站立过的位置拍摄的。当时正是太平洋战争前夕上海最后的和平岁月,歌舞升平。沙逊爵士的舞会是上海侨民无法拒绝的娱乐。这个报道极大地开拓了女士们置办新装的想象空间,香港的私人裁缝最近生意奇佳!托尼和苏珊,你们一定要知道,你们手中握有的无价之宝,就是你们那饱经风霜的老饭店。世界上有如此多美丽的酒店,但像和平饭店这样的,仍是我所见到过的最有情调的,最能感受时光如何流逝的浪漫地。相信我。

季晓晓,也就是威廉姆森先生所称的苏珊,自然而然地成了董经理的文字助理。她负责把这些传真归档,摘出重要的句子打印出来,做成简报。贝拉·维斯塔舞会渐渐变成了整个饭店的中心工作,季晓晓因此认识了各个部门的同事,因为他们见到她,会主动问她进展的情况,不少人喜欢问她那个外国人又说了什么饭店的老故事。当有一天,季晓晓发现自己竟然在为集团下来检查工作的领导讲解九霄厅门上的拉力克双面玻璃,发现总经理正站在灯下笑眯眯地望着自己,董经理站在总经理旁边也笑眯眯地望着自己,她突然慌了,脸热烘烘地红了起来:“不好意思,我乱讲了。”

董经理笑了起来,他说,“哪里,小姑娘天天收发传真,做简报,从那里面真学到不少货真价实的东西呢。他们团支部搞义务劳动,帮和平厅清洁地毯,小姑娘都先去给团员做了一个饭店历史的报告,算是动员会的一项内容。”

“讲得不错呀。我最早从部队复员时,也在和平饭店做过服务员。我也记得看到窗子上和墙上的两条狗,我今天才第一次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领导长着白净软胖的圆脸,脸上微微笑着,好像一尊菩萨。

“威廉姆森先生一口一个‘你们的饭店’。”季晓晓说,她的确对此有点不习惯。

“当然啦,我们都是饭店的主人。”领导说,“现在大概这种爱店如家的教育薄弱了,我年轻时进饭店,新员工培训时,最开始就教育我们,我们是国家的主人,我们是饭店的主人,所以要爱店如家,不许浪费。”

董经理说,他进店里的时候,也教育新员工要爱店如家。

季晓晓在饭店里渐渐有了名气,因为从她那里常常能听到一些饭店过去的事。虽然都是旧闻,但对饭店的年轻人来说,却是新知。她是个和气害羞的小姑娘,贝拉·维斯塔舞会的进展情况饭店里人人关心,只要有人问她,她总一五一十地说给别人听。所以,董经理出门去找已经卖出去了的旧家具,饭店里的人马上就知道了,知道的人统统大骂当年三文不值两文卖掉家具的人是败家精。等董经理押着一车旧家具回来,饭店里能从岗位上跑得开的人都去围观,好像迎接老相识回家那样,你一把,我一把,帮着把它们抬下车来。董经理浑身香烟味,从卡车的副驾驶座里跳下来,高声骂了一句:“册那!”季晓晓不知道她师父这是太自豪,还是很生气,或者是有点不好意思。

那天,她下楼来到大堂里,老年爵士乐队已经演出了,大堂里响彻了他们的音乐声。季晓晓好奇地走到酒吧门口张了张,哪知道酒吧里的女人认出她来,很热情地把她往里面让。

那人,就是季晓晓第一天上班时在滇池路门口遇见的女人,季晓晓心里称她黑里俏的那个女人,原来她叫阿四。

这是季晓晓第一次进酒吧,她新奇地看着屋顶上的铸铁吊灯没照亮的地方,暗影幢幢中,有人正随着震耳欲聋的音乐起舞,像水草一样荡漾。满墙琳琅的外国酒瓶子前,一个穿黑色马甲的瘦高酒保正摇动手中的SHAKE,摇着摇着,突然向半空中抛上去,引得吧台上坐着的一圈客人都鼓起掌来。季晓晓想起母亲从不许自己去酒吧和咖啡馆的家规,在本分的父母看来,出入那种地方的小姑娘,都不是什么正经人家出来的清白女儿。

虽然第一次来酒吧,可季晓晓一点也不觉得陌生。她似乎很适应这种幽暗的光线和总是慢了半拍的乐曲,和平饭店天生就应该是这种光线。乐队老伯伯们在乐曲中摇晃的脸上,有时被追光灯照亮,有时又荡入暗影中,这让季晓晓想起蹲在地板上的董经理,她的师父,想到他在套房里的幽暗中荡漾的脸。季晓晓觉得这样的脸,也是天生就属于和平饭店的。她甚至觉得自己很喜欢这里沉重空气里面的香烟气味和酒精气味,这种不清白对她来说真激动人心。

阿四领她到吧台的空座位上坐下,麻利地给她倒了一杯可乐,拿了一小碟花生米,说,“苏珊,你该到我们酒吧来体验一下生活,将来好对外国人好好介绍我们饭店。”她果然是个热情的女人,再三夸季晓晓的报告做得好,“我从小跟着我爹爹来饭店,那时候,龙凤厅天花板上的龙凤比现在要清爽多了,现在只管一次次往上面刷涂料,线条都不那么清楚了。其实要是能趁机将饭店好好修一次,就更好了。好容易遇到识货的,总是要做得地道才好呀。”

季晓晓嗳了一声。她暗自遗憾自己没能得到一杯吧台上人人都在喝的烈酒。和电影里的情形一样,客人在手里慢慢晃动着玻璃杯子里金黄色的酒,冰块发出晶莹的响声。她觉得自己虽然本分,心中却有种对豪华大饭店熟门熟路的喜爱。

阿四的爹爹被饭店请回来,到厨房压阵。

“原来上次饭店演习时,我在大厨房门口看到一个大厨,威风凛凛挺着个将军肚,叉腰站着,他就是你爹爹呀。”季晓晓恍然大悟,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威风体面的厨子。董经理告诉她,他是和平饭店厨房的老法师,舞会前面的晚宴定下来的三道菜,第一道:清汤罗西尼,第二道:芝士烙鲜贝,第三道:美国沙朗牛排,都是他拿手的,特别是牛排。

那次,各路老法师们都被请回来为饭店出谋划策,季晓晓和董经理在大门口迎接他们,整个饭店好像过节一样,有一股张灯结彩般热烈的喜气。

阿四脸上很自豪。

其实,季晓晓心里也很自豪。她说,“下次我把沙逊的照片带来给你看,我们在档案馆里找到了他的照片,准备镶个镜框,挂在沙逊阁的走廊里。”

阿四眼睛都睁大了,“他好看吗?”

“蛮有派头的,戴了一个眼镜,那种夹在眼眶里的,外国电影里看到过的。”季晓晓将食指和拇指圈成一个圈,压在左眼睛上,“脸上一丝笑也没有。西装的插袋里插了一枝白色的花。”

听上去一表人才哦。阿四笑着吸了吸嘴角。季晓晓心中暗暗微笑,阿四果然与自己一样。这种兴趣如果就是政治老师谴责的那种叫爱慕虚荣的坏品质,她也找到了一个同道。

“所以这人才那么喜欢开舞会,一表人才的人总是最好别人也都欣赏自己呀。”阿四还在想,“你说,他是不是真的不愿意跟自己的女人合用一间浴室呀?饭店里的人都在传他定规不要别人进他的浴室。他怕什么呢?要么有洁癖。”

“大概不高兴别人看到他的跷脚。”季晓晓说,没有什么人是十全十美的。“所以他也不结婚。”

“你说你到现在为止,最喜欢饭店的什么地方?我最喜欢滇池路转门上面的那个小阳台。我最喜欢坐在那里看下面人来人往。”

“我也是!下面要是烧咖啡,味道就蒸上来了,好闻极了。我能看到别人,别人不会注意到我。”

她们相约找一天中午休息的时候,到那个面对大堂的半圆形阳台上去碰头。

年轻女孩心中总是有种对同类甜蜜的亲热,总是乐于分享,尤其乐于分享那些与俗世训诫相背离的内心感受。友谊油然而生,阿四与季晓晓就这样成了小姐妹。

TO MW AND COMPANY:我们饭店必须在舞会开始前两天就不接受预订,在舞会结束后的两天之内,整个饭店都需要休整清洁,也无法接受新客人,因此我们仔细核算后,不得不提高这几天的房价,来弥补一部分损失。这是我们这次报价不得不比我们的市场价高的原因,希望得到客人的理解。

TO PEACE HOTEL:我们认为还需要在浴室里放更多法国进口的矿泉水,因为客人们需要用那些瓶装的矿泉水漱口。鉴于我们中有许多人曾在印度和东南亚其他地方旅行过,并有过腹泻的痛苦经历,以此有必要大量增加瓶装水的供应。如果临时供应不足,我们也可以用低度葡萄酒代替。不过了解更多的中国文化也许是个好主意,所以我们都同意第二天早上安排太极拳课。地点在外滩堤岸上也很好,我们会事先招募愿意去学打拳的客人。

TO MW AND COMPANY:我们这边已经凑齐了套房的老家具,带有流苏,花样传统的波斯地毯也找到。家具是到郊县去,分别从好几家招待所里找回来的。那些旧家具,即使是郊县的招待所,都嫌太旧,用得四分五裂了。运回饭店时,不少人到员工通道口来欢迎。请木匠整修过,重新上了层蜡克,已经放回原位。

董经理站在窗前,望着对街的老房子,将双手插在三件套培罗蒙西装的马甲襟上,口授着传真内容。季晓晓觉得师父在这种时候,会不由自主地模仿着苏联电影里运筹帷幄的列宁。董经理最后加了一句,“马丁,我说到做到。现在你可以告诉你的客人们,他们将要看到一个真正的上海高级老饭店原汁原味的样子了。”

这时,他和威廉姆森先生已经互相称呼名字,不再先生来,先生去。

TO MW AND COMPANY:我们饭店今日召开员工动员大会,要求客人到达以后,至少全部党员和团员都要住在饭店里,不要请假,保证服务。员工们就在办公区打地铺休息。接机过程已经确定,客人到达后,行李与客人在机场就将分离,全部托运行李由饭店员工帮忙取回饭店,分送到各个房间。所以务请客人在行李吊牌上写清自己的姓名和房间号。客人们将直接上饭店班车,在班车上即可办理入住手续。虽然还有千头万绪的工作要完成,但我们已经准备好了。欢迎来到和平饭店。

马丁,我们虹桥机场见!

TO PEACE HOTEL:传真一份我给我们客人的忠告给你们备份,我如此感激你们做出的努力,请相信我们此刻心中充满感激和对和平饭店舞会的无限期待。“各位:上海和平饭店的员工们为我们的舞会付出的努力和热情是我们目前很难想象的,他们将我们视为文明人,所以各位千万珍重自律,不要让和平饭店失望。”

托尼,我们虹桥机场见!

TO MW AND COMPANY:十万火急!我们向广播电台借到了下半夜舞会需要用的唱机和功放,为了保险起见,还借来了两台。但是实在找不到可以做DJ的人,你们得自行解决。切切。

TO PEACE HOTEL:我们会从香港带DJ过来,放心,不会让下半夜冷场的。睡个好觉!

最后一次向那个香港区号的号码发送传真,季晓晓看着那张写满英文的传真纸从传真槽里滚出来,滑落在地板上。她想起董经理在套房地板前说的话,现在,她也可以用他富有感情的语调说起带有流苏的波斯地毯那样,说起这台三洋牌传真机。她发现自己心里已有了种老员工的感觉。

明天舞会的客人们就要起程来到上海,董经理在外面忙了一天,落实放在客人班车上的车资箱。直到今天上午,董经理才想到,客人们一下飞机,就伸手向他们收车钱,有损于大饭店的气派。所以他想在班车上放车资箱,由客人自动投钱进去。董经理不在,就季晓晓一个人镇守在办公室,不过,董经理答应明天带上她一起去虹桥机场接站。季晓晓在大堂礼宾部的柜台那里见到椭圆的黄铜迎接牌,上面欢迎贝拉·维斯塔客人的牌子都夹好了。记得当时威廉姆森先生就斜靠在那里。现在真正是万事皆备,只欠东风了。

季晓晓弯腰拾起地上的传真稿,存进文件夹的最后一页。关于贝拉·维斯塔舞会所有的来往传真都存了档,足有半尺厚,最早的传真已经开始褪色。她心里还是不太相信,舞会明天就要真的开始了。

季晓晓望得见办公室窗子对面的房子,那就是去年威廉姆森先生指给他们看的辛普森夫人住过的房子。她想象那个澳门的贝拉·维斯塔酒店,一定是天堂一样的地方,自家自惭形秽,只有努力工作,努力满足客人的需要,才能争取到这样的舞会。现在她意识到,也许这一刻的到来是必然的。

总经理已经一星期没回家了,董经理也是,就是她这样的小巴拉子,都一星期没空回家。总经理已经累病了,他就在办公室里打点滴。在季晓晓看来,他已经很老了,不能老睡在办公室里。但大家其实都有点怀疑自家的饭店是不是能做得好,看到他在饭店里走来走去,比较定心。董经理每日奔进奔出,两眼光芒四射,却什么也吃不下,光喝水。阿四整天检查她负责的那些酒杯子,保证它们个个都晶莹闪亮,挂在吧台上,好像晴天夜空里的星星那样一味地闪光。就连从其他酒店借来的吹头发的阿姨也到位了,阿姨们换上了饭店给的制服,一律的白衬衣,黑马甲,黑色领呔,远远看,要先看屁股大不大,才能确定那是男人,还是女人。客房部的换好了白色制服,餐饮部的换好了红色制服,门童也都换好了杏黄色的制服。

忙完了办公室的那些事,季晓晓不由自主要再去看看八楼,龙凤厅,和平厅,明天那里就是整个饭店的心脏。离开办公室时,她听到大堂里传来一阵阵掌声,那是客房部的共青团员正在练习明天夹道欢迎客人,不知有人说了什么,人们哄笑起来,兴奋的笑声好像一群被惊起的鸽子那样四下散落。她后来一直都无法忘记那个夜晚的饭店,没有客人,却四处都是跃跃欲试,匆匆忙忙的饭店工作人员。每层楼都灯火通明,新打过蜡的老地板,擦得纤尘不染的灯罩,刚刚做好保养的大理石柱子,四处都闪闪发光。在季晓晓心中,只有小时候跟妈妈去宁波的乡下老家过年,才有这样隆重的喜意。

在龙凤厅门口,她看见正仰头望着天花板的董经理,原来他也在这里。

龙凤厅里所有的灯都打开了,通体透明,好像神话里的宫殿一般。龙凤与倒挂蝙蝠在隐藏在天花板吊顶中的霓虹灯映照下富丽堂皇。蓝绿色上的云朵一层层地卷曲着,有一点变形。所以季晓晓第一次看到它们的时候,老觉得只有在梦里才能看见这样的云。此刻她发现自己大概算是看懂了,原来这就是DECO,是三十年代上海的摩登。金色的龙和凤,还有金色的蝙蝠和红色的夜明珠。原来这就是契丹的颜色,CATHAY HOTEL自己的颜色,就像泰姬玛哈饭店里面火焰形状的拱门,是它们自己的形状。季晓晓想起威廉姆森先生在某一份传真里解释过CATHAY的含义,她自己又去查了字典,契丹是外国人所认识和想象的中国。

天花板好像一个秘境般笼罩着整个餐厅,那是一种红彤彤的神秘。季晓晓暗自在心里点头,难怪威廉姆森先生会看中饭店,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他猜都猜得出来,一旦打扮起来,它会有多么漂亮。只要当时威廉姆森先生侧身靠在大堂一角的柜台边,开口说:“我有一个五百人的舞会,你们这里能不能办?”和平饭店就会被唤醒,好像童话里在森林里被唤醒的,已沉睡多年的公主。

“要是没有我师父他们用白报纸把整个天花板都糊起来,红卫兵老早就把它们全都砸光了。现在我还真不知道,饭店有什么拿得出手,能卖出这么个好价钱。”董经理突然仰着头说了一句。

正说着,餐饮部经理带着几个一律结着蓝色的和平饭店长领带的领班走过来,这一行人都中规中矩穿好了明天的制服,皮鞋踩在新打好蜡的地板上,兹拉兹拉地发出一片响声,好像一只坦克开过来。

明天五百个客人的晚宴,和平厅,扒房和龙凤厅,都已摆满铺好整烫一新的红桌布的圆台面。他们最后要再走一遍明天宴会传菜的路线,虽然大队人马已经预演过三次,他们还是再要敲敲定。保证上菜的,和撤盘子的,分开两条路线,快速,不乱。

他们匆匆过来打了个招呼,就往和平厅去了。董经理就望着他们的背影笑,“这些瘟生,本来都是麻将牌,拨一拨才动一动的,现在倒真正都魂灵生进去哉。”

季晓晓突然说,“我以后结婚,一定也要在饭店里摆酒。”她说出口,才发现自己说的是昏话,自己男朋友也没有,工资才一百多块钱,她脸一下子烫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哦,呵呵。”她赶忙补上一句。

董经理却笑眯眯地点头,“到时候我来帮你申请特别折扣好啦。员工价上再打折,爽气?”

季晓晓知道“高潮”是什么意思,但却不知道,贝拉·维斯塔舞会在和平饭店掀起的高潮,会这样不知停歇,高了还要再高。

这天,客人们陆续到达,大堂里的鼓掌声断断续续响了一天。客人们从客人电梯进了房间,他们一千五百多件托运行李也陆续从货运电梯源源不断送进了各个房间。季晓晓最后没能跟董经理去机场,因为她要留在饭店负责接应。那时手机还叫做大哥大,董经理带去机场,不时打电话过来。他也发给季晓晓一个,通一会话,电话就烫耳朵。直到半夜,董经理从机场回到饭店,客人和他们的托运行李才算无一差错地全部妥当了。

到了傍晚,酒吧里已经挤得水泄不通,连大堂的咖啡座里都坐满了人,欢声笑语不绝于耳。服务生全部在岗位上,连总经理也在房间里坐不住,一直在各个楼面上巡查。

那天晚上,酒吧里瘦高个头的调酒师大出了一把风头,他改动了一下威廉姆森先生从香港带来的鸡尾酒配方,让那款叫“夜上海”的鸡尾酒更甜些,因为上海的口味本来就是甜腻的。这款酒实在太应景,所以客人点了又点。很快,客人中就传开了,老年爵士酒吧里,有个姓王的调酒师是“COCKTAIL KING”。那天,酒吧从下午两点就开始营业,直到第二天早上四点,客人才勉强散去,从吧台下面清出来一大堆花花绿绿的空酒瓶。

阿四欢天喜地地对季晓晓说,“客人们喝了酒,酒精在身子里面发挥作用,赛过砂锅炖鸡汤,香味会慢慢散出来。那时候气氛就疯起来了。跳贴面舞的人,女人都是脱了鞋子,直接站在男人脚面上的。我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就算在电影里也没见过呀,只好以为自己在做梦。要掐自己一下子。”

“蛮好你叫我一声的,我也好开开眼界。”季晓晓惊叹。

其实那天晚上她看不成热闹的,董经理和威廉姆森先生要最后敲定舞会的细节,她累到对威廉姆森先生说了一大通上海话,还以为自己说的是英文。

威廉姆森先生在摆妥全套旧家具的房间里,穿着一条白绿相间的宽条裤子,头发用发蜡梳得纹丝不乱,就好像从以前的美国电影里掉下来的人物,与房间再匹配也没有了。但是威廉姆森先生说,这是模仿尼尔·考沃德的打扮,他是曾经在华懋饭店套房住过的英国剧作家,在饭店里写过一个俏皮的轻喜剧,叫《私人生活》。

当年这个考沃德先生在北京得了流行性感冒,在华懋饭店养病。然后,他去了幽暗大陆,在曼谷的东方酒店住下。和平饭店已经不知道当年他住的七楼套房到底是哪一间了,但东方酒店里,考沃德的房间挂了牌子,想住作家庭院考沃德套房的客人,要提前好几个月预订才行。

“客人们真有趣,真会玩,真客气。叫你做一点事,就谢谢,就塞小费给你。客人塞给我小费的时候,我脸烫得要死。”

“你难为情啊?”季晓晓问。

“我高兴!高兴还来不及,觉得自己的服务价值很高。”阿四大笑。

季晓晓想到,在套房里见到威廉姆森先生时,他大笑着与自己先握了握手,后来又说:“苏珊,我真想拥抱你,但我知道中国女孩子不习惯的,我只是想说,真的太谢谢了!”

那一刻,季晓晓也觉得心里高兴极了。

董经理站在旁边调侃说,小姑娘喜滋滋的,好像拾到一个金元宝。

第二天,到客人们全都在桌前坐定,季晓晓才明白那一千五百件托运行李里到底装的是什么。那里面装着的,全是盛装,黑缎子的高礼帽,缀满了闪光片的长裙子,缀满了金片的晚礼服,装扮成清朝贵妇的全套装束,粉红色的绣花长衫,天青色的绣花长裤,宝蓝色的绣花鞋,还有头上缀着宝石的银簪子,古铜色的旧手杖,各种各样的香水气味。饭店的女孩子们一边服务,一边心神不定,眼睛来不及看,脸上已笑开了花。

领班们时不时要轻声警告看花了眼的服务生们。五百副刀叉勺,一副也不能放错。每个客人至少四只不同用途的杯子,一只也不能少,一只也不能打翻。一共三道热菜,每个盘子都要保证热乎乎地放到客人面前,拿破仑蛋糕盘子边上的鲜奶油花,每只都要保证花形完整。

就是董经理也没预料到,这个晚宴真的会一点差错也没出。每张桌子都井然有序,每个服务生都没失手。最后一道甜品上完以后,只见餐饮部经理双臂举起,重重在自己大腿上拍了一把。站在他旁边的董经理,也重重在大腿上拍了一下。

最后,阿四的爹爹被威廉姆森先生特意从主厨房里请了出来,他穿着雪白的制服,裸露的双臂红红的,接受客人们鼓掌欢呼。守在边上的服务生们先是好奇而害羞地笑着看,后来董经理把总是夹在腋下的包往季晓晓手中一塞,带头向阿四爹爹鼓掌,和平饭店的员工也跟着哗啦啦地鼓起掌来。阿四笑得眼泪汪汪,一个劲地拍自己胸脯:“他是我爹爹,他是我的爹爹!”

季晓晓以为,这就算高潮了。可是,等舞会开始入场后,季晓晓才知道箱子里的戏法才刚刚开始。

片刻,晚宴的礼服统统换成了跳舞服,小厅里花团锦簇,欢声笑语。威廉姆森先生站在小厅的电梯间里招呼客人,将自己打扮成阿拉伯的劳伦斯。易装小组的“女孩们”穿着装饰着羽毛与金线的长裙,带着巴洛克式的假发,却装饰着夸张的假睫毛,或者缀满亮片,仅供遮体的比基尼短裙,露出遍体浓黑的男人汗毛,他们来到一派欢愉的人群中,带来了荒诞与色情的气氛。当他们高举双臂,季晓晓能看到他们那男人宽大壮实的腋下,有一团刮干净汗毛后皮下呈现出来的青色。他们在原先单纯的华丽情形中融合进去一些小丑的滑稽与悲哀,就像和平厅老房子本身的陈宿气,将原先金光闪闪的炫耀中和成了一种静默的沧桑。

总经理穿着他那套灰色的培罗蒙西装,并扣着每一粒纽扣。他特意到舞会上,请女客人跳第一支舞。一支中规中矩的狐步舞。听说那女客人是从英国来的历史学家,写过上海的书,书里还特别写到了和平饭店,以及三十年代在舞厅里举办过的“那些臭名昭著的舞会”。威廉姆森先生关于和平饭店的许多故事,都是从她那里听说的。总经理的舞步殷勤而审慎,脸上有一大粒痣的历史学家扶着他的后背,好像在鼓励他做他想做的事,并感谢他已经做的事。这时,一个女服务生挤到季晓晓身边,说,“你看那个女人的珍珠耳环好看?世界上真有那么大的珍珠哦。”

但季晓晓的目光已经粘在一个年轻男人身上了,从正面看,那个黑发的英俊男人穿着中规中矩的白衬衣,打着一只白领结。可身后的衬衣却撕开一条大口子,露出晒成古铜色的背脊。她从未看见过修饰得这么精心,却一点也不娘娘腔的干净男人。检讨自己,季晓晓觉得自己太潦草了,都不像个女孩子。

舞会伊始时,人们彬彬有礼地扮演着上个时代的人。在场的人,无论是和平饭店的职员,还是和平饭店的客人,没人见识过当年沙逊爵士的那些传奇的化装舞会。但当化装成三十年代的人们开始翩翩起舞,那金灿灿的长裙点缀着男士们白衬衫上的黑色呔,已多年未曾如此闪烁过的水晶吊灯大放光芒,好像真的到了与历史相接的某一刻,人们开始沉醉到宾至如归的融合当中。

舞会这样漫长,客人们换了一套衣服,再换一套。子夜以后,空气开始变得混浊,充满了热烘烘的肉体蒸发出来的脂粉与香水的气味,还有酒精与潮湿的丝绸的气味。有人在椅子上坐着睡着了,也有盛装的女人们,索性横陈玉体,直接睡在地板上,金发铺了满地。剩下的人们还接着跳的士高,脸上都是恍惚的笑容。

和平厅此刻光芒四射,好像刚洗了热水澡,穿上了新衣服的人那样焕然一新。季晓晓想起董经理说过的话,他说,客人好看,房子就会焕发出平日里看不到的光彩,客人靠房子来衬托,房子也得靠客人来衬托。他说,这是他师父那时告诉他的,他却一直没听懂,直到今天。

到早晨差不多七点钟的时候,按照上海舞厅的规矩,客人们跳了最后一支圆舞曲《友谊地久天长》。接下来,舞厅里的众多通宵舞会幸存者一起拍了一张合影,这时候,季晓晓看到了其中一个穿着橘红色中国长衫的老人,据说,他就是1939年在这里度蜜月的那个人。闪光灯像闪电那样照亮了那些人疲惫而快活的脸,季晓晓想,大概这就叫狂欢了吧。好像印证她心中的猜想那样,有个合影者高声说了句:“这是多么无与伦比的舞会!”

董经理手腕上长长短短挂着各种打开着电源的照相机,他一遍遍高声叫着:“One, Two, Three, Cheese!”人们一遍遍地合着影。

Cheese,Cheese,透过各种各样打开的镜头,能看见被汗水糊了的晚妆,闪烁着细碎光芒的1929年的水晶灯,银色的眼影,猩红的嘴唇,装饰着金色浮雕的高大的天花板,与体味混成一团,已不新鲜了的浓香气味,黄色的半圆拉力克壁灯,淡青色的三角拉力克壁灯,衬衣背后的皱褶,1929年流线形的金属吧台,紧裹着小腹的丝绸长裙,明黄色的墙壁上龟背竹的投影,口中发酸的陈宿酒气,微微肿胀的面孔,这原来就是纵情狂欢过的样子。被无数欢快的跳舞鞋踏过,那是吉特巴舞步,被无数柔软的裙裾拂过,那是维也纳圆舞曲的弹簧地板,好像从长梦中醒来的人。董经理也高声说:“Cheese!这真的是无与伦比的。”

清晨的阳光照亮了舞厅,季晓晓看到地板上到处都有闪闪发光之物,那是夜里落下的戒指,耳环,以及裙子上散落下来的各种亮片,还有舞会结束时客人们抛向空中的假钻皇冠,手链,脚链。她看到服务了一整夜,还端正地穿着红制服的服务生们,正默默面对舞厅站着。在薄雾似的晨曦中,他们似乎不能相信昨夜的一切就这样消失了,他们似乎已在缅怀,好像沉浮在水底的金鱼,一动不动。

“从前听饭店的老人说,这个饭店有多豪华,我们这些人都听过算数。房子的好,大家看见。但饭店可以有多豪华,想象不出来。从前我们饭店的作风,就像个大招待所。”董经理说。不过,他们俩都知道,从今以后,和平饭店再也不会像一个招待所了,它终于会像一个真正的大饭店。虽然这个肯定要再等上两年,世界饭店组织才将“世界一百家最著名饭店”的头衔颁发给和平饭店,而且始终只颁发给中国唯一的这一家饭店。但在那天,在舞会结束后的和平厅,季晓晓和她的师父心中已经确定了这一点。

“那么,什么叫豪华呢?”季晓晓那时问。

“不计成本狂欢的客人,全心全意的服务,还有物尽其用的漂亮大房子,大家一起来造一个大头梦,这就是豪华。说到底,和平饭店到底还是有自己的运道。”董经理说。

那么,当威廉姆森先生带着那些不舍得脱下跳舞服的人们下楼去,梦也就醒了。季晓晓心里划过一种不舍。

“小姑娘不要贪心不足,”董经理教训季晓晓说,“你想想我师父,他1948年上海乱哄哄的时候进来当学徒工,等了一辈子,一辈子都没机会参加一次饭店的大事。”

董经理仍旧穿着昨晚和客人们一起跳迪斯科时的深蓝色经理制服,满面喜气洋洋。这是他职业生涯中的第一个高峰:卖空了饭店准备的三千多瓶酒水,一百桶果汁,客人们带来了一百万美金的消费。不仅是这些数字,还有亲眼目睹了因为他们的服务而心满意足的客人们。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如此兴高采烈,心满意足的住店客人。

他看了看兴致勃勃跟在身边的季晓晓,这个年轻的女孩熬了一夜,脸好像变得消瘦了,或者说,成熟了。“你是很幸运的,晓得?你还是学徒,就看到了饭店最辉煌的时候。”董经理忍不住对季晓晓说。

季晓晓微笑了一下说,“我晓得的。”

客人们离开后,整个饭店顿时空了下来,就像一件脱下来的外套,带着身体造成的皱褶与体温。

董经理从抽屉里拿出一串钥匙,在季晓晓面前晃了晃:“我说过要补偿你没能去机场的。”那是沙逊阁的钥匙,季晓晓要是不回家,就可以去那里睡一晚,享受与沙逊一样的待遇。

季晓晓叫上了阿四。阿四拎上来一只大篮子。她这次在酒吧整整三天都没回家,学会了调酒,正在兴头上。“我给你调夜上海试试。王师傅教过我了。”

她们两个推开沙逊阁的玻璃门。天色已是黄昏,那是三月寒意料峭的黄昏,沙逊阁里静悄悄的,只听得暖气发出嘶嘶的响声,面向黄浦江的拱门窗和窗前的皮沙发与长茶几,已半沉入一团昏暗之中,长茶几上的玻璃像明亮的水洼一样,泛着淡青色的暮色。季晓晓似乎刚刚感受到了寒意,她恢复了对天气正常的感受,而昨天早晨,就在昨天,她穿着单薄的制服在外滩堤岸上与威廉姆森先生跳过一支舞,却没感到过寒冷。

季晓晓引阿四去看挂在门边的沙逊照片。阿四看着看着,突然打了一个寒战,她四下看看,压低嗓门问,“你说,他会不会魂灵还在这里呀?我怎么觉得后背上汗毛凛凛的。”

整个饭店通体寂静无声,仿佛一件被挂在衣橱深处的外套一样寂静无声。

季晓晓推了阿四一下,“不要吓人呀,客人说过,这个人好像还没有死呐,不会有灵魂的。”

阿四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听说他现在住在一个叫什么拿骚的地方。”

“不要紧,总是与上海远开八只脚的地方了。”

“你说,他会不会像老资本家落实政策那样,回来要房子了?”阿四又问。

季晓晓却说,这个沙逊不论如何,听上去都好像是个历史人物了,还是更像鬼魂。

她们走进屋去。这里原本是沙逊的会客室,那里原本是他的卧室,那里的窗边上有个小梳妆台,有面圆镜子的,是他留下来的梳妆台。这里有个暗门,推开来,里面就是他独自一个人用的浴室。

墙上的黑色大理石至今还能照得见人形,果然是上好的印度黑色大理石。季晓晓过去拧开淡绿色浴缸上方的热水龙头,那个脸上没有一丝笑容的男人从前就是在这里洗澡的,他也是这样拧开热水龙头的。阿四伸手到花洒下面接着,虽然她们都仰头等着,但却真的没想过那里还能用。所以,热水突然从花洒中喷洒出来,她们都惊叫起来,往后一跳,就往外逃去。

“你别吓我呀。”她们笑着推搡彼此,脸腮两边本来竖着的汗毛却渐渐倒伏下来,鸡皮疙瘩也退回到皮肤里面去了。

夜色降临在这四壁全是深褐色护壁板的顶楼套房里,下面的黄浦江水泛出灯光的细碎金色。季晓晓打开了房间里所有的灯,那些古老的铸铁吊灯在天花板上留下长长的影子。那些天花板上的白色浮雕花纹与枝蔓,让季晓晓想起董经理从前说过的话,它们曾经是彩色的。

阿四从篮子里一一取出酒杯,酒瓶和调酒棒,然后,取出了两个平整的新杯垫,那上面的和平饭店图案,还是这次董经理新做的。他说过这是一个DECO的图案。阿四甚至还带来了一个亮晶晶的SHAKE,里面装着冰块。“今天想不到我也做了一张飞单。”阿四吐了吐舌尖,“我师父知道了,要骂死我。”

这几天酒吧的人到客房里为客人调酒,就会带齐这些家什。不过,做客房服务时,他们会用个茶色的小推车推着篮子,手臂上再搭上一块雪白平整的大巾。这个季晓晓知道。在走廊里有时偶尔遇见,他们恍然是从电影里直接走下来的人。

阿四宛然一笑,从篮子里抽出一块白色的大巾,烫得平平整整的。她将大巾搭在左手臂上,对季晓晓弯了弯腰。“女士,你先尝尝口味可以吗?要是不够甜,我还可以多加点我们本地产的桂花酒,很不错的味道。”

看阿四说得这么津津有味,季晓晓忍不住笑,“你可真是你爹爹的女儿。他烧菜,你调酒。你家人的一只舌头,真的有口福。那天我看见你跳起来给你爹爹鼓掌啦。我也鼓掌啦,他那天可真光彩。”

阿四自家喝了口酒,说,“你才算是有口福,这次我也忙,我爹爹也忙,都没捞到机会给他调杯酒吃。”她用手肘轻轻戳了季晓晓的肚子一下,“我爹夸你聪明啦。他说,他也是这次才知道那两条狗到底是什么意思。”

季晓晓笑得美滋滋的。她知道自己不笨。

“还夸你师父啦。他说那个小瘟生托尼,刚复员来饭店的时候,蔫头搭脑的,看不出能做大事。”阿四接着说。“你师父是从越南打仗回来的复员军人呢,是新时代最可爱的人。”

说说笑笑,两个女孩空腹喝着威廉姆森先生留下的配方酒,阿四加了桂花酒,甜甜的口味,让她们忽略了里面的烈酒。喝了一杯老上海,再喝一杯,渐渐她们都有了点醉意。

“我总是觉得他们还没走,就在这间房间里开私人鸡尾酒会。”季晓晓觉得眼前似乎蒙上了一层薄泪,怎么也拭不去。朦胧之间,那被灯光照亮的房间似乎充满了华服丽影,那些空着的沙发和沙发椅上好像坐满了把酒言欢的人,那两张铺上了大红桌布的圆桌面整齐地放满了和平饭店时代的银餐具,只只银光闪亮,她似乎看得见穿着阿拉伯白袍子的威廉姆森先生和穿金色长裙的易装人,他们托着圆肚子的红葡萄酒杯,正在欢笑。她看见董经理正在嚅动嘴唇,看口型他正在说,册那。

这时,不知道是季晓晓还是阿四,将酒倒翻在地板上。

她们看着粉红色的酒被地板啜饮般地,渐渐消失在缝隙中。

这是他。

季晓晓和阿四面面相嘘。她们听见玻璃门外传来清晰而轻微的脚步声,有人蹑手蹑脚走了过来。

“这是他!”阿四跳起来,尖叫着夺门而出。

季晓晓也跳起来,一边笑骂着“你瞎说什么啦”,一边紧跟着阿四逃出门去。

这一夜,她们没在沙逊阁过夜,她们没想到,从此,她们再也没有机会在沙逊阁过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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